当沈厌以灵体虚化的状态在这片宛如人间地狱般的大殿中醒来的时候,面前之人的模样令他一时间都不敢确认。

  一身残破白袍被血浸染面目全非,肤色苍白若死尸,妖色艳丽的魔纹从眼角一直爬到脖颈,宛如疯长的曼陀罗,猩红的瞳仁几乎充斥整个眼眶,漆黑的长发披散而下,发梢沾着粘稠的血。

  他手执长剑,乌红的剑身煞气缭绕,行来一路皆是滔天血色,恶鬼凄惶。

  那是顾淮烬。

  是完全堕魔,神智全失后的他,全由杀欲恶念操纵的怪物,满心满眼只有杀戮、鲜血和死亡。

  沈厌认出来了,也认出来,这人间地狱,分明就是重华宫的主殿。

  他往外看去,发现那整整一千四百级长阶之上,都是血和残缺的血肉,偌大的仙门之首重华宫,此时此刻竟无一丝活人的气息。

  他竟是……孤身一人杀过来的吗。

  沈厌回头看向顾淮烬,那人身上无数的伤口根本止不住血,魔气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身体,拼命蚕食他的血肉,魔剑的骨刺贯穿他的手腕,一刻不停地吸食着主人的生命力。

  沈厌看出来,顾淮烬几乎灭了整座重华宫,自己却也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到底是谁把他逼到这般的。

  大殿中除了顾淮烬,还有几张熟悉的面孔,那几张沈厌在梦中都恨不得将对方凌迟数万遍的嘴脸。

  尤以他的小师弟,啊不,是穿越者薛晚乔为首。

  沈厌走近顾淮烬,他身上可怖的伤口愈加清晰可见,血肉狰狞,煞气缠绕,几乎每一道都足以让人致死。

  也不知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拼死都要杀进这里的。

  “你身上有他的气味。”

  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薛晚乔一愣。

  那魔的嗓音嘶哑得不像话,眼珠殷红,皮肤苍白,宛如修罗恶鬼,眼中一片浑噩,却只在吐出“他”这个字的时候,冰冷的神色有一瞬的松动。

  薛晚乔当然知道,对方口中的“他”是谁。

  那人早已死得不能再死,在神智清醒时被取了一身的骨,腐烂的残骸在火焰里烧尽,无尽的痛楚逼得他神魂尽碎,永远不入轮回。

  哪怕对方能通九幽,下黄泉,也不可能找回他的半缕残魂。

  而他的骨,就在自己的身上。

  扭曲疯狂的快意在心头腾升,与此同时的,薛晚乔感到嫉妒的阴霾再一次笼罩了他。

  那人生前受万人瞩目,死后理应人人唾弃、避之不及,怎得竟然还有人为了他杀上重华宫,心心念念执着不忘的都是他。

  啊,不是人,是魔。

  肮脏低贱的魔,不管多么强悍恐怖,也掩盖不了那骨子里的脏污。

  那人到底有什么好,既然这魔这么喜欢他,不如早点陪他下地狱去。

  一人一魔,当真是般配。

  “你身上有他的气味。”

  顾淮烬更加清晰地觉察到了,对面那人的身上,从头到脚都散发出熟悉的清寒气息,却不是他。

  自己竟已浑噩到这般了么。

  他模糊的影子在顾淮烬混沌的脑海中逐渐勾勒出其真实的模样,冷冷地持剑站在那里,鸦发如瀑,白衣残雪,却不会笑。

  薛晚乔笑靥如花:“沈师兄是同我很熟,可惜啊,他自毁前途,叛逃师门,尸骨无存,连个坟冢都没有,真是凄惨可怜的很哪。”

  他怔住了。

  是了,他已经死了。

  沈厌已经死了。

  找不到尸体。

  这道念头在他脑海中划过的瞬间,那道影子骤然碎裂,诡谲的血光里,那人带着黑色裂痕的脸向他靠近,手持长剑,毫不留情刺向他的心脏。

  顾淮烬垂眼看向自己被洞穿的胸口。

  薛晚乔脸上的笑容已然不在,对视上魔空洞血红的双眼,偷袭成功的兴奋已然被一种极度的恐慌所代替。

  他在那里面看到了无尽的冷寂与……死意。

  他赶忙往后退去。

  “魔头已被我重伤,快乘机拿下他,报师门之仇。”

  数百弟子和真人们红着眼睛朝他蜂拥而上,魔本就身受重伤,刚刚那一剑又插进他心口,无异雪上加霜。

  纵使如此,他依旧持着魔剑在杀红眼的人中游刃有余,魔纹疯了般蔓延至整张脸,唇角溢出漆黑的鲜血。

  沈厌木然看着这一切。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死后,顾淮烬竟然会变成这般模样。

  但他隐隐觉得,顾淮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向来自持从容的他现在都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死死扣住那魔头的肩膀,逼迫他空洞的红瞳直视自己,问他一句“凭什么”。

  他沈厌凭什么值得他做到这一步。

  混乱中,沈厌突然发现顾淮烬似乎一直在有意无意护着腰间的某处地方。

  他本以为这只是因为对方在那里收了格外重的伤,可直到一个眼尖的弟子乘乱一剑刺向他那里,沈厌才发现,自己错了。

  那魔根本不会护自己。

  咣当一声,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在一片杀伐沸腾的大殿里显得那样微弱,可感知到的顾淮烬却分明宛如失了魂般定住。

  灵器从四面八方扎入他的身体,暗红的血色飞溅,他却浑然不觉。

  沈厌也愕然了。

  那是他曾经的佩剑,从不离身,名曰空瞳。

  剑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好剑,用得久了,便产生了剑灵。

  认定的主人一旦身死,重情的剑灵也会自断剑身,一道死去。

  碎裂的长剑掉在地上,铁皮散落,发出几声脆响,很快就被人群的脚步给淹没。

  那一刹,顾淮烬周身缭绕的魔气凝为实质,朝四周齐齐迸发,毫不留情刺穿无数人的喉咙,将他们击飞在地。

  苍白的青年跪坐在大殿的中央,双瞳似血,却用颤抖的手捡起锋利无比的铁片,毫不在意被它们划得鲜血淋漓,只是将它们再度收好。

  沈厌站在他的身前,手指触碰他的脸,试图擦去他眼角猩红的泪。

  顾淮烬,值得吗。

  这次沈厌发现自己又错了。

  他本以为顾淮烬彻彻底底被蚕食了心智,却发现他的心中仍有一寸地方干干净净、不受魔气侵蚀。

  那是他。

  血泊中的青年终是摇摇晃晃地支起了自己的身体,从他伤口中窜出的无数煞气化作一张张狰狞的獠牙鬼面,扑向大殿里的众人。

  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反抗之力,一片惨烈的凄号中,血光将容色妖冶的青年映得犹如地狱修罗。

  重华宫的结界已破,顾淮烬离开毫不费力,也无人能阻。

  -

  眼前场景再度一变。

  顾淮烬一身玄衣,墨发高束,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腥气,但脸上不散的魔纹与惨白的面容昭示了他现在身体状况的糟糕。

  他面前是一个隆起的小土堆,立着的石碑上没有刻字,周边都是山林环绕,空荡荒凉。

  顾淮烬低着头,缠着绷带的手指将断成几块的剑埋进去,压实了土,然后靠在石碑上,缓缓闭上了眼。

  他明明全身是伤,却只在手上缠了绷带,为的就是不让自己的血落到沈厌的坟冢里。

  沈厌坐了在他的旁边。

  许久,顾淮烬说话了。

  声音很轻,是一个人的喃喃自语,又像说给谁听似的。

  “你生前叫人仰望,死后竟也没人给你立块碑,只有我,念在昔日死敌的分上,帮你做个衣冠冢。”

  “别太感动,我也是闲着无聊,觉得你太可怜了,随便做的。”

  “你不在,我已经了你护了一辈子的重华宫,还将那些名门正派之流都血洗了一遭,可是人太多了,我杀得也好累。”

  说这话的时候,顾淮烬的脸上竟罕见的露出了一丝委屈的神色,仿佛打架后灰头土脸找人告状的孩子,仓皇而无助。

  沈厌感到好气又好笑。

  当然不是气顾淮烬屠了重华宫,只是因为他竟然敢只身一人对上修真界第一大派,把命玩死了该怎么办。

  对于重华宫,乃至修真界,说白了,沈厌怀有的不过是责任而已。

  别人恭恭敬敬唤他一声“大师兄”,不管真情还是假意,他都不得不护着,更遑论自己这一身修为,承的也是重华宫已仙逝的师父。

  他前世入魔,无一人敢为他证明清白,反而争先恐后地将他往烂泥里踩,沈厌便从此认清了那些自己护了十多年的人的面目。

  但他早知人本薄情,他也并不在乎。

  师门之恩,沈厌这十年为重华宫所做的一切已经还清,现在他左右不过是个逐出师门的叛徒,那些人的死活,于情于理也与他无关了。

  身边的青年又说话了,这次眉眼间带了些狠戾,苍白的指尖抚摸过石碑。

  “我要去暗渊一趟,若是能醒过来,我便灭了你护的修真界,让你死了也不安生。”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很淡,也很漠然。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呢。

  反正那人已经死了。

  神魂尽灭,永永远远地消散于世间,不入轮回。

  什么也没留下。

  沈厌怔怔看着顾淮烬脸颊毫无征兆滑落的两行血泪,下意识伸手去擦,却是徒劳。

  顾淮烬。

  你不要哭啊。

  怎么能为了他哭呢。

  沈厌平生自问没有亏欠过谁,在这个半魔半人的青年面前,却第一次感到了玩弄感情般的心虚。

  他和顾淮烬的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

  沈厌在识海中睁眼后,宛如着魔了一般,双眼无神躺在地上发呆了良久,久到连使出浑身解数试图诱惑他的心魔都麻木到不想来烦他了。

  见宿主这般模样,006都有些后悔自己刚刚一时脑热把剧情给他看了。

  待沈厌堪堪清醒过来后,动了动眼珠,看向白团子,只问了一句话。

  “顾淮烬后来灭修真界成功了吗?”

  006照着剧情如实回答:【他从暗渊里出来了,但出来的那个已经不是他……复苏的上古天魔占据了他的身体,由于过于虚弱,又被薛晚乔等人联合封印,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