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台寺门口依旧熙熙攘攘,周珣戴着口罩,越过略显拥挤的人群,抬脚踏入寺庙大门。
因为谢云湘的百般阻挠,海是跳不成了,说不定还会被他当成精神病人关医院里。
周珣自嘲一笑,这可真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刺激的事情了。
他看了看一旁缭绕的香火,拢起半滑下来的外套。
一抬头,越过人海同禅静大师对上了目光。
大师的笑容温和沉静,带着堪破一切的平和落在周珣身上,那一刻,好似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周珣的心神。
禅静对他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老衲已经等待施主许久了。”
周珣还了一礼,开门见山道:“大师,我想回去。”
面前老和尚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跟着自己来。
周珣坐在蒲团上,看着禅静大师为他冲茶,碧绿的茶叶沉于杯底,微晃的水面倒映出来他的倒影。
他将茶杯放下,在桌沿磕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听到声音的禅静也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两秒,又摇着头笑了笑。
这番反应着实令周珣摸不着头脑,他再度开口问:“大师,有能送我回去的办法吗?”
大师依旧笑而不语。
周珣急了,他忽然想起来之前萧以谙借自己身子前来的那一次,于是一拍桌子,豪气万丈道:“我上次捐了多少香火钱,这次捐五倍!”
大师倒吸一口冷气。
好在多年见过大风大浪的经验让他快速把心情平复下来,但还是忍不住喜形于色。
那可是生生到自己眼前的钱啊。
大师笑眯眯解释:“施主心气太过浮躁,不宜谈事,故而老衲不语,只待施主心气稍平,并非为了香火钱。但既然施主有意,老衲就却之不恭了。”
周珣:“……”
周珣:“???”
啊……又被坑了。
他小臂交叉,下巴隔着手臂搁到桌子上:“大师,我不明白。”
大师扫了他一眼,缓缓道:“不明白很正常,施主尚且年幼,又深陷红尘之中,这般已是少见的聪颖之人。”
周珣听他夸完自己,也并没有高兴,兀自拨弄了杯子两下。
对方饮了一口茶,当即又吐了出来,还呸了两声:“早就说了,当和尚喝什么苦茶,怎么不知道换换,当经费都是摆设吗?”
……
听完此言的周珣一阵沉默,他好像知道自己捐的钱都去哪了。
禅静大师这才不紧不慢开口:“施主所求,不过相守,但可知,此间才是施主所该待的地界。”
“若我非要回去呢?”
他问完这句话,房间内忽然安静下来,悠远的钟声不知从何处飘进来,落在周珣耳中,偏偏带了些寂寥的意味。
没人出言打破这份平静,禅静大师也只是定定的看了他片刻,然后又给自己换了盏新茶。
缭绕的热气升腾,模糊了大师的面孔,周珣便在这缥缈的蒸汽中静静看着大师。
许是经不住他这般,禅静大师轻声笑了一下,道:“施主若强行要走,老衲也拦不住,但……”
他说到一半,顿了顿,才将话头续上:“佛法讲究因缘际会,施主同先前那位缘法未尽,但往后再续,却也力难足。”
禅静抬手掏出枚菩提,隔着桌子推过去,同他道:“它同那对平安扣一同受了百年诵经香火,可送施主回去,但此般之物已是世间孤品,施主可要想好,此番一去,再难回来。且施主再去,彼时之人可未必是施主所念之象,这是造化,亦是应付的代价。”
周珣握了握自己指尖,垂眸将菩提收回来,沉静片刻,这才问:“我该怎么做?”
禅静念了声佛号:“以火焚烧即可。”
“行。”
回去的路上,周珣仍然在消化禅静那句“彼时之人非所念之样”,他不知道再去那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但真的要将自己余生都投入到异世吗?
自家房门前,坐着一个人。
谢云湘遍寻他不见,让人专门去查,才发现周珣去了观台寺,而她查到时,对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于是便提前来他家门口堵人。
一见到周珣,她立刻站起来,第一句话就是:“你去观台寺做什么?”
周珣颇觉稀奇,反问她:“我不能去?”
其实他隐隐约约能猜出来为什么谢云湘会有此一问,贺萱当年在观台寺求了对平安扣,当做闺蜜情谊的象征,后来关系破损,谢云湘自始至终却都没丢掉那枚平安扣。
是心中有所挂碍吗?
周珣不知道,但他知道,贺萱的死是他们两个人心中的一根刺,扎不进去,也拔不出来,于是只能随着血肉生长,互相折磨着对方。
直到现在,谢云湘对当年一事依然闭口不谈,便更成沉疴。
他本想再度无视谢云湘的示好,却被兜中的菩提硌了一下,这才推门示意谢云湘进去。
后者受宠若惊,再度走进这处房子。
周珣想着自己估计也待不了多久了,于是罕见地给她倒了杯茶,趁着谢云湘抿茶的间隙问:“其实,你早就知道贺姨是被他故意冤枉的吧?”
他指的是什么事情,不言而喻。
谢云湘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各方面的,偏偏看人的眼光差了点。
周珣的目光直直对上谢云湘的双目,他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谢云湘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皮肤也松弛许多,岁月终究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这一刻,他忽然就释然了。
于是便也不在意问题的答案了。
他难得平和道:“许多年了,我也累了,谢云湘,你我本该是世间血缘深重之人,如今陌路歧途,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谢云湘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她这一生,跌宕起伏,什么坎坷风浪没有见过,处理任何事情来都游刃有余,却偏偏不知该怎样应对同周珣的关系。
她其实……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周珣无意识地摩挲着菩提表面的纹理,两个人在静默中无言对视。
没多久,谢云湘才开口道:“阿珣,其实我知道当年……”
周珣笑了一声,抬手止住她的话头:“我说了,我已经不在乎了。”
往日种种,好也罢,坏也罢,都编织成就了如今的他。若不是这般困苦的一生,他恐怕也舍弃不下如今这般平静安稳的生活。
他既然选择放过自己,自然也不再用过往困住谢云湘。
握手言和,这已经很好了。
在送走了谢云湘后,周珣不久后也出了门,只不过这次去的是市外的一处墓园。
角落里,有一块墓碑,上面只简单的写了个名字:周治评。
周珣走的有些累了,把路上随意买的那支菊花放到墓碑前,便在一旁坐下。
其实他对这个所谓父亲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还不如年少时那些伤痛来的清晰。
整个墓园都很寂静,这还是谢云湘亲自找的地方。
他偏了偏头,听到偶尔几声鸟叫,于是就在这万籁俱寂般的安静下开口:“许久不见。”
确实是很久了。
周珣算了算年头,当年的一切如同随风散去,而留下的人依然如故。他换了个姿势,垂头看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好像除了一句“许久不见”也没什么值得说了。
打扫卫生的一个大爷看见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仔细瞧了瞧他,周珣笑着打招呼,引来大爷的好奇。
大爷把扫把放到一旁,走到他身边坐下,问:“祭拜故人还那么开心?”
周珣:“因为终于解脱了啊。”
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周治评,抑或是同他一起困在过往中的那些人。
大爷哼笑一声,指了指不远处:“那是我亡妻的墓。”
“她重病缠身,可惜没钱治病,是活活疼死的。”
说到这时,大爷目中流露出悲伤,远望着那处安静又孤独的墓碑,长长的叹了一声:“何尝不是解脱了。”
过了片刻,他又起身,自嘲一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小娃娃哪懂得情爱之事,只是劝你一句,若是遇到喜欢的人,可一定要抓紧了,别留下遗憾。”
周珣转头去看他,大爷已经拿着扫把走了,那背影有些寂寥,他鬼使神差冲那道已经佝偻的身影点了点头。
还好,他还有机会。
没几天,当周珣再度进入观台寺时,禅静大师依然温笑着:“看来施主心中已有决定。”
周珣点了点头:“我与陛下都受大师指点颇多,此番前来,是同大师告别。”
他跟着禅静大师进屋,从兜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了过去:“这算是我所有的资产,如今一并捐给观台寺。那些带不来的,便留一封遗书,”
禅静眼都直了,片刻又轻咳一声,摸着为数不多的良心出言婉拒:“这怎么好意思?”
周珣唇角抽了抽,盯了大师几眼,愣生生把大师给盯心虚了。
大师顿了一下,看着仿佛泛着黄金光泽的卡,蠢蠢欲动。
结果他将卡放在桌角,朝着大师摆了摆手,“我要走了,大师再见。”
禅静大师微微躬身行了个礼,“愿此去一帆风顺。”
等出了观台寺,周珣才感觉是真正的一身轻松了,他惬意的伸了个懒腰,回到家中,哼着个给自己泡了杯茶,拿出自己的手机电脑,将里面的内容与记录全部清空。
这才懒懒地站起来,掏出那颗菩提,随意找了个玻璃容器,点了火扔进去。
火很快就将菩提吞噬,与此同时,熟悉的眩晕感袭来,周珣骤然失去了意识。
整栋别墅自此以后陷入孤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