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丽刚一家离开了之后，邹丽娟没说什么，偏过身胡乱擦擦眼泪。深呼吸两下，让自己的声音听来没那么沙哑。拉着宋开心去浴室，“快洗个澡，冻坏了。”
宋开心乖乖让她拉着。
宋开心没在这里洗过澡，邹丽娟又不好帮他，拿了周舟以前的一套衣服出来，问他：“一个人在这行吗？”
宋开心点点头。
邹丽娟把水温调好，说：“我就在外面，有事情叫我一声。”
宋开心没动弹，邹丽娟以为他还在害怕，轻柔地摸摸他胳膊，“没事了，在家里没事的。”她说完就转身理那几件衣服，按穿的顺序放好，以便宋开心拿到一件不用分辨就能穿。
宋开心就站在她后面，浑身还湿漉漉的，一双眼睛在这水汽下更是湿润无辜。
突然，邹丽娟感到身后肩膀上传来一点沉沉的重量。很克制，又很依赖。
宋开心沉默着，不动声色，额头点在邹丽娟的肩膀上。
“邹姨，我喜欢你的。”他想了片刻，又加了一句，“也喜欢周叔。……还是……喜欢你多一点吧。”
邹丽娟内心缓缓被一种酸软的情绪充满，她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那个再也见不到的孩子，不是周舟，也不是周鸣。而是无人的夜晚，连想到都开始心痛的存在。
“知道知道。”邹丽娟忍住哭意，转身跟宋开心对视，“邹姨也非常喜欢你。”
“好了，快洗澡，等会冻感冒了。”
周舟没想到自己就去镇上接个人，回来宋开心就从水塘里蹚了个来回。他一回来，邹晚晚就跟找到主心骨一般，叽里呱啦倒豆子一般全倒出来了。
邹逸明年纪小，又是个混世魔王，看宋开心拿着盲杖敲来敲去就故意抢他的玩，宋开心不给，他就不管不顾一把将他推到了水塘里，嘴里还喊着：“我看你是不是真瞎。”
邹晚晚当时是在接电话，因为嫌邹逸明咋咋唬唬太吵了，就走远几步，但眼睛还看着这边的，结果远远看着邹逸明把宋开心推进水塘里，吓得手机都甩八百里远，手忙脚乱来拉，一时没拉住，宋开心又跌回水里，猛摔一个屁股蹲儿。这时，不知道从哪冲出来三个陌生的大汉，几下就将宋开心捞上了岸，事后也没说什么，就直接闷着头走了。邹晚晚那会儿没时间管这几个好心人究竟是谁，因为宋开心都快冻死了，万幸水塘里冬天水位低，宋开心没呛到水。
邹晚晚当场就把邹逸明骂个狗血喷头，邹逸明看这情形也开始害怕了，眼泪汪汪的。
听到这里，周舟面色阴沉着点点头，然后闷着头钻到了浴室里。
浴室水声哗哗，雾气蒸腾，宋开心还在洗澡。
周舟没叫他，就靠在外面的洗手台边上等。几分钟后水声停了，宋开心赤裸裸，瘦弱的身躯瑟缩着，慢慢拉开门摸出来。
一出来就感觉到有人，他一惊，沉声道：“谁？”
“我。”
“船船！”宋开心声音里带着雀跃，又马上意识到自己现在一丝不挂，害羞道：“我……我还没穿衣服呢……”他扭捏地伸手去摸毛巾。
周舟用大浴巾将他一把包住，然后连人带巾揉进自己怀里。
宋开心扭了扭，“我湿着呢。”
“你再湿我都知道，怕什么。”周舟下巴搭在他头顶处，说话的时候一磕一磕。
宋开心脑子里浮现出几个自己“很湿”的场面，脸更红了。
“你还会打架呢？”周舟声音嗡嗡的。
“我以前就说过啊，我可会打架呢，还会咬人。”
周舟大手摸一把他的头，头发湿漉漉的。
“头疼吗？”
“不疼。”宋开心喜滋滋地说：“还是钢铁一般的聪明的小脑袋。”
周舟闷着笑，笑了两声又咳嗽。宋开心轻轻拍他的背。
“你最近几天老咳嗽，是不是那天在阳台上吹了风。”
周舟没回答，沉默着将他揽进怀里。他现在只有把宋开心抱在怀里才能缓解不安愧疚又心疼的情绪，抱了一会后两人分开少许，对视着，周舟看他毫不设防的样子，酸涩地亲亲他。
周家伟了解事情原委后，脸色阴沉着，半晌说：“我看这门亲戚不走也罢。”
邹晚晚立刻点头，“对！姨夫你说得对！外婆还在的时候他不出钱不出力，一年就回来逛一趟，我们还得好吃好喝伺候着，正好，以后咱也不用伺候了。”
邹丽娟想起了往事，沉默着。邹晚晚看着小姨不好受，也不再说话。
周家伟端来一杯热茶，递到邹丽娟的手上。
邹丽娟手里握着热烫的茶杯，渐渐收了神思。周舟裹着宋开心走出来，邹丽娟跟周家伟忙去问他怎么样了，刚才拉扯之间有没有伤到自己。
宋开心现在整个人热乎起来了，摇摇头说没事了。
周家伟有意活跃气氛，笑着说：“今天中午吃牛肉锅，刚刚买的牛肉特别新鲜。”
这么说着，邹晚晚附和道：“姨夫我要吃辣一点的！”
周家伟呵呵答应，叫她来帮忙。
一家人表面上把这事轻飘飘揭过去了。
吃完午饭，周舟说要出去一趟，“有个资料落在泉声了，我要过去拿一下。”说完这话，他的目光落在宋开心的身上。
宋开心老神在在：“没事没事，你去吧。”
周舟沉吟片刻，交代邹晚晚：“再给你一次机会。”
邹晚晚刚才没看好宋开心，正愧疚着，没成想这么快来了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立正道：“保证完成任务！”
周舟把外套穿好，拎着车钥匙出门了。
周舟想把宋开心带在身边，一刻不离，甚至有一种，把他塞进胸口才肯踏实的病态。
这不对，周舟知道。
宋开心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他是自由的。他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甚至他想有秘密的时候，都是应该尊重的。
周舟发动汽车，缓缓驶离。本应该朝着邻镇的泉声去，但是一转方向盘，直接往县城开去。
车子直接停在一家酒店门口。这是县里唯一一家四星级酒店，三年前建的，是这里设施最好的酒店。
周舟干脆利落直奔电梯。
邹丽刚一家的房间都是他定的，他知道他们住哪个房间。
周舟走到1606房门前，敲了敲门。
门里传来邹丽刚的声音，“谁啊？”
周舟没回答，只是又敲了敲，邹丽刚过来开了门。看到周舟，他脸色一变。
“你怎么来了？”
周舟不说话，直接闪身进了房间。姜涵正在收拾衣服，邹逸明坐在床上玩玩具。
姜涵看到周舟，心间一凛，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周舟可不是宋开心跟邹丽娟，一米九的大高个，穿着冬衣也能看出结实的身材。姜涵不敢再像刚才对邹丽娟一样大呼小叫，防备地问：“你来干什么？”
周舟盯着她片刻，绕过她，几步跨到床边，拎小鸡一般将邹逸明提起来。邹逸明吓得哇哇大哭，姜涵惊恐地大叫起来。邹丽刚大惊失色，忙过来制止。
姜涵邹丽刚夫妻俩多少年没做过重活了，结果两个人都没撼动周舟分毫。
邹丽刚反而喘起来：“周舟！！你要干什么！”
周舟不发一言，拎着邹逸明到窗边，打开窗户，被阻挡器挡住了开不大，他就使劲一拉，直接崩坏了阻挡器，窗户大开，风声呼啸吹进来，混着姜涵尖惧的喊声。周舟直接把邹逸明整个上半身推到窗外。
看样子是要直接把他扔下楼去。
16楼的凌烈寒风将邹逸明吹得面目扭曲。邹逸明连哭都忘了，浑身抖起来，只知道喊妈妈。
姜涵差点晕过去，一边哭一边喊，“报警报警。”
邹丽刚不敢激怒周舟，颤抖着说：“周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周舟不理他们，把邹逸明收回来一点，冷冷问：“今天是你推的宋开心吗？老实说。”
邹逸明根本就不知道推的那人叫宋开心，这会都傻了，半天说不出来话。
邹丽刚就知道周舟是为这事来的，心里骂邹丽娟几个儿子真都是疯子，但是面上不敢说，只能哄儿子：“逸明，快说实话，你说实话，周舟哥哥就不会伤害你的。快说啊！”
邹逸明听到爸爸的声音，才找回点神志，哇哇大哭。
“不许哭，说话。”周舟冷淡说。
“是我。”邹逸明哭道，“是我。”
周舟将目光投向邹丽刚夫妻俩：“是误会吗？”
邹丽刚赶忙摇头，“不是误会，是我们逸明错了！”
周舟扯着邹逸明的后领：“以后还干吗？”
“不干了不干了。”邹逸明哭着说。
姜涵满脸泪水，惊魂未定看着周舟的手，生怕他又将邹逸明推到窗外。
周舟随手一扔，将邹逸明扔到床上。
姜涵立刻爬上床，将邹逸明抱在怀里。邹逸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邹丽刚感觉自己半条命都没了，大冬天一头的汗。
“我叫你们一声舅舅舅妈，不代表你们就是身份尊贵。你们没资格讽刺我爸我妈，随随便便欺负我家人。”
邹丽刚喘匀气，想教训周舟却又不敢开口，憋着一口气，脸都涨红了，半天才说：“你……你……我们才是一家人！逸明今天做得纵然不对，可是那个宋开心又是谁，值得你这样？你这……这是犯罪！”
宋开心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周舟不屑于告诉他们。
周舟脸色阴沉，盯着他们片刻，“管好你儿子吧，再不教，以后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事。到时候一家一个劳改犯，谁也不比谁高贵。”
姜涵脸色刷白，紧紧搂着邹逸明。
周舟摔门而去。
酒店走廊地毯厚重，快步走过，一点异声也没有。电梯金色漆面，光亮可鉴，周舟双手插在外套兜里，面无表情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电梯门缓缓打开，周舟走进去，金色双开门缓缓合上时，从外面伸出一双手，挡住了门。合上的门再次缓缓打开。
外面站着一个人。
穿着黑色的长羽绒服，眼神锐利。缓步走进来，却没有按楼层。
周舟刹时浑身冰冷。恐惧、害怕、愤恨的情绪席卷而来。
虽然未说一语，但是这人是谁，他知道。前几天一面匆匆而过，这时他却走近了一步。
“周舟是吗？”周鸣说，“还记得我吗？”
“到我房间，我们聊聊吧。”
周舟盯着眼前这人，眼前模糊起来，脑中不由自主将眼前这个人跟多年以前更年轻的周鸣重合在一起。他下意识往后退一步，脑中又挤进零碎片段。
拥挤不堪的小巷中，两个小孩子，套着一模一样的围兜。他们好开心，不知道看到了谁，其中一个毫不设防，满心欢喜地跑向了巷子口。
巷口有人在等他么？
耀眼的日光中，周舟渐渐看清了那个孩子是向谁的怀抱跑去。
…周鸣。是周鸣。
上次在酒店大堂第一次见到周鸣后他就总是想起这片段，不过片段总是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他再想不起来其他。比如这两个小孩子是谁，周鸣究竟是一位怎样的大哥。
此刻周鸣跟他在同一个密闭的空间，他听着他说话，脑子断掉的片段突然延续了下去。巷子尽头的周鸣，手里拿着一根大大的，五颜六色的棒棒糖。
周舟头疼欲裂，撑手扶住电梯壁，堪堪跌倒。
周鸣犹豫片刻，伸手来扶他。周舟却还能在剧烈的头痛里分出神，手一挥，拒绝了周鸣靠近他。
那阵头痛很快过去，几分钟，周舟放开手，脸色苍白，说话稳着气息：“聊什么？”
周鸣进电梯，按了“24”，到了房间后，刷开卡进门，门没关，周舟走了进去。
“说吧。”周舟就站在玄关处，不准备再往里走。
周鸣坐在沙发靠手上，双腿往外伸着，长腿比例优越。他看着自己的腿，再看周舟的，脑子里浮现出另一个身影。自嘲想，老周家这身材基因真是个个儿子都能遗传到。
“你记得我吗？”他问。
周舟蹙眉：“就问这个？”
“就问这个。”
“记得不记得有什么要紧。”周舟平淡地说。他不是赌气，而事实真的是如此。周鸣现在这情况，难不成还要演什么往昔兄弟情深吗？
周鸣看着他，然后叹口气说：“那换个话题。你跟宋开心，在一起？”
提到宋开心，周舟眼神里全是警惕。
“你调查开心？”
周鸣耸肩：“我没有。”
“还用调查吗？全村都知道他是谁。”
“你到底想干什么？”周舟问他。
“不干什么。”周鸣曲起一条腿，手肘撑起托着下巴，姿态全是放松。
“只是想起来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周舟不想纠结周鸣第一次见到宋开心到底是在什么时候。
周鸣见他不回答，也不生气，看着他片刻，突然笑了笑，“你倒是真长大了。”
“爸妈，有你陪着，挺好的吧？”
周舟盯着周鸣片刻，突然说：“我记得了。”
“……你说什么？”
“我们五六岁的时候。”周舟渐渐将手攥紧。
周鸣脸色沉下来，“你记得？”
周舟咽下嘴里的苦涩，“你做了那样的事，为什么还要来问爸妈，来问我，好不好？”
周鸣蹙眉，阴沉的气息缓缓萦绕。
几个呼吸之间，周鸣彷佛咽下石块，本来就硬，此刻更冷。
“你走吧。”周鸣冷淡地说。
“别再来找我们。”周舟转身就走。
周舟快步走着，没等电梯，而是迅速推开安全门，一刻不停跑下楼梯。
安静冷冽的楼梯间一个人都没有，“哒哒哒”的脚步声规律又快速地响起。就这样一圈又一圈。
周舟满头大汗，双腿酸痛不能忍，一个趔趋从半阶上滚了下去，翻滚几遭，停在了转角处。他力气用尽，就这样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感受着全身的疼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摸到脸上有滚烫的泪水蜿蜒而下。“吧嗒吧嗒”一颗颗掉落在地上。
零碎的记忆像一颗颗尖锐的钉子，一下，一下，钻进脑中。
“为什么？”嘶哑的质问声像一头困兽发出的哀吟。
“到底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