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中午跑过来，问周舟打牌去不去。
过年也就那么点活动，打牌聊天吃东西看电视，或者去城里ktv，这几年县城里开电影院了，也有很多年轻人去看电影。周远就住在县城里，过年不乐意再往那跑，就跟几个外地回来的同学组局打牌，他们玩得小，彩头才五毛钱，纯图个乐。
周舟摇头：“不去。”他给宋开心剥开心果，白里泛青的仁都堆在一个小碟子上，周远看到了伸手拿，周舟一把拍开，“想吃自己剥。”
周远也不生气，自己拿了一把瓜子靠在门边嗑。周舟跟宋开心坐在两张小凳子上，宋开心个子矮，揣着手坐，就跟小兔子似的，周舟却伸着两条大长腿，跟拦路虎一样。周远低头看那一碟子果仁，心里道：“我也就给晚晚剥过这些，还有橘子。”
他突然想起来，“啀，你上次给我看那照片，我昨天看到那人了。”
周舟猛抬头。
周远：“就昨晚跟几个同学一块儿，村尾那块，方叔他们家侄子。”
周舟拍拍手，将手上果屑拍干净，把碟子递到宋开心手上：“吃吧。”
宋开心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因为发现周远说的事他一丁点不知道。周舟摸他的头发，让他别好奇，“我跟周远说会话。”
“……哦。”
周舟拉着周远往远处走一段，周远手里还攥着瓜子，一脸莫名其妙：“干什么不能让开心知道啊？”
“也不是不让他知道。”
只是他隐隐约约觉得要自己先弄清楚。
周远搞不清楚他那些小九九，一边剥瓜子一边说：“他不是你同班同学么，你怎么不认得？”
周舟看他一眼，点点头。
“昨晚我们一群人在三杰家里，方叔来找三杰爸爸说话，他跟着他叔叔来了。”周远想了想昨晚的情形，“嘿，我一开始没认出来，他现在的样子跟你那张照片上比起来变化好大，我真没认出来，后来三杰跟他说话，说以前在1班怎样怎样，我才猛然想到，你初中不也是1班的吗！”
“我再仔细一打量，才认出来那是上次你给我看的照片里那人。”
周舟听完这话，没什么大的情绪，脚底下来回踢着一块小石子。
“他还在家吗？”
“在啊，这次回来过年的，要在他叔家过完初三呢。”
周舟点点头。“他叫什么名字？”
周远也不太能记住，想了一会才说：“秦，秦文飞好像。……你找他……”周远凑过来问：“干嘛？他欠你钱啦？”
周舟看他一眼，周远喊道：“你盯我干嘛，那时候欠的钱能有几块，别找他麻烦了。”
周舟无奈拍拍他的肩膀，走开了。
初一就是在村里拜年，还不能走亲戚，周舟陪邹丽娟跟周家伟在家吃吃喝喝。宋开心下午才收到他哥回复的信息，就是表示一下自己还在，过年也挺好。
宋开心立刻问他：【你还在南方工作呢？】
宋林枫脸不红心不跳地回复了一句：【嗯。】
他工作个什么劲，除了刚来那会儿跟几位主管开会，在酒店走访了一下，后面几天就几乎没离开过房间，简直是被那个妖精绑在了床上。
宋开心的信息很快来了：【哥，你工作结束了我们视频。】的表情包。
看出来宋开心是有点心疼他哥了，宋林枫回他：【晚上视频。】
不是他不说实话，实在是“君王不早朝”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怕吓着他弟，在他弟的眼中，工作中的他才是最实在也最踏实的。
宋林枫放轻脚步走到里间，推开房门。层层叠叠的厚窗帘让房间内几乎一丝日光也无，开着的房门口漏进去一点光，他看到床上被子下那个纤瘦的身影缓缓翻了个身。
宋林枫往回退两步，把房门合上。
以后呢，要不要说呢。
宋开心这头得到他哥的回复了，放心了点。昨晚发的消息，再没有回复，他都要报警了。
吃完晚饭，宋开心陪邹丽娟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周家伟也打完牌回来了，过年期间电视台的节目都很热闹，周家伟不愿意看，一个个调，最终挑了个养猪科普。
邹丽娟“啧”一声，周家伟呵呵笑着把遥控器递给她：“你看你看。”
周舟笑笑，站起身，宋开心听到他起身，目光就跟着他跑，周舟正换鞋，邹丽娟问他：“要出去啊？”
“嗯，周远说同学回来了，让我去见见。”
周家伟：“那去吧，你们年轻人在一块玩玩，把开心也带上吧。”
周舟摸宋开心的头发一把：“我就去说两句话，开心在家，外面冷死了。”
邹丽娟点点头：“对，外面冷死了，开心在家陪我看电视。”
宋开心愣了半晌，听到邹丽娟的话才“啊”了一声。
周舟：“就回，等我吃晚饭。”
“知道了。”邹丽娟回答。
周舟穿着靴子，出门的时候发出“噔噔”的声音来，宋开心一直望着门外，等声音听不见了，才转回眼神来。邹丽娟就在他旁边，看到都忍不住心疼，又愁又笑：“就去几分钟，咋跟个留守小狗一样。”
宋开心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
周舟快步走着，个高腿长，一路上还遇到几个长辈，都跟他打招呼，他匆匆应了，直奔方叔家。
方叔家在村尾那块，周围只住了五户人家，这五户人家跟村里其他地方中间隔着一个小林子，虽然一个村子的，这块地方却鲜有人烟，大家都称这里为“小庄子”。
方叔就坐在门口。五户人家并排着，只有方叔家开着门，其他都大门紧闭。不过大门虽然关着，鲜红的对联还是贴的很妥帖。料想是其他几户过年都不回来了，托方叔给自家贴好对联。
周舟跟他问好：“叔，过年好。”
“二子啊，吃过了吗？”
无论到哪里，没话说就问吃没吃，周舟说吃过了，然后直切主题，问：“秦，秦文飞在吗？”
“找文飞啊，可不巧，刚出去。”方叔腿脚不太好，扶着一根自己削的拐站起来：“你快进来，给你倒茶喝。”
“不用了方叔。”周舟笑笑，“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挺多年没见了，来看看。”
周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承认，他是想知道那张照片的由来的，可是往这走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紧张，怕知道什么，真来了，听到他不在，他竟然下意识松了口气。
方叔还是招呼周舟进屋：“过年呢，进来喝茶。”
周舟扶他进屋，没让他真倒茶，就直接告辞了。
天边已然擦黑。隔开“小庄子”跟外界的是一方浓密的竹林，间或种着数棵板栗树，一条一人宽的小路蜿蜒向外，两边堆着雪。冬风凛冽，细长灰败的竹叶簌簌飘落。
周舟顺着小路往外走，在逐渐灰暗的天色中，一个瘦长的身影慢慢出现在路的另一端。
日落西山，那人已经走入了林中，没有一丝光亮再能照在他身上。
他猛然站住脚步。两人隔着纷飞的落叶，一丝声音也无。
周舟见他停住，下意识就觉得自己认识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觉得”这样的感觉。
最终还是周舟先动，向他的方向走了几步，那人也缓缓动了，两人碰头，还没说话，那人先转开了眼睛，周舟站定，修长的个子笔挺，问他：“秦文飞？”
那人架着细边框的眼镜，听到这话猛然抬头看他，镜框下的双眼肉眼可见颤动几分，嗓子里发出了艰涩的声音，周舟都不确定是不是在回答他。
“不是？”
“……是。”秦文飞终于发出了声音来，他发现自己看着周舟的时候，周舟并没有反感，顿时又想哭又想笑，最终艰难地弯了弯嘴角，呢喃着：“周舟，周舟，周舟。”
他像是要哭了。
秦文飞低着头，很久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在哭。周舟没叫他，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几分钟后，秦文飞再次抬头看他，眼睛红红的，说话声音带着点哑，只不过心情比先前平复了很多。
“周舟。”他走近两步，微微仰着头看他，先露出一个笑来：“你好不好？”
周舟心里一抽，冥冥之中生出一丝，“心疼”来。这情感来的莫名其妙，周舟甚至觉得，这心间细细密密的“心疼”，不属于自己。
“嗯。”周舟回答。
秦文飞又没话说了，盯着他看几秒，不敢再看似的，眼神慌张转开。
“你呢？过得怎么样？”
秦文飞点点头，眼眶红了，立刻又摇头。
到底好不好，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抛弃了人人嗤之以鼻的“离经叛道的爱情”，他应该在正道上过得好才对，可实际上，他没有一分钟是快乐的。
“秦文飞。”周舟斟酌片刻，问他：“我们以前是不是……”
在一起过。
秦文飞瞳孔剧烈一缩，呼吸都急促起来，张惶地看向他，目光闪烁，不知道是要他提起这件事，还是怕他提起这件事。
周舟心里明白几分，却没有再说下去。
确定了照片里的人是谁，跟自己是什么关系，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没有必要再细数从前。
“我刚才到你家门口……想找你。”秦文飞说。
“巧了，刚错过。”周舟甚至笑了笑。
“我想见你……却又怕见你。”秦文飞凄惨地说。
周舟没回答他，扯开话题说：“看到开心了吗？”
秦文飞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他不认识宋开心，刚才也只是见到邹丽娟跟一个长得乖巧帅气的少年在一块说话，玲珑如他，立刻预料到了周舟接下来要说的话。
“是我男朋友。”周舟说。
秦文飞的脸色“刷”一下白了。一阵风吹来，他觉得自己要被吹倒。
“我来找你，没有要做什么的意思。”周舟解释，“我只是……想来确认一些事，如果你觉得难过了，对不起，那不是我的本意。”
秦文飞跟不认识一样看着他，仔细看好几遍才确认这是周舟。他又自嘲笑笑。其实也合理，是他自己不要的，难道还要人家无休无止等着自己吗？
“我知道。”秦文飞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忍着痛苦道：“你们真勇敢。”
“还是跟你说一声。”周舟半撑着膝，这样能跟他平视，“秦文飞，过年快乐。”
这句祝愿，从脑子里莫名闪过，周舟下意识就想“转述”。
“走了。”周舟绕过他，大步向外走去。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透了，周舟的步伐却慢了下来，因为脑子里的思绪纷杂，他抓不住那根线头。
秦文飞，在他生命中那么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他，却完全，完全没有印象。
回想以前，他的确对以前的的一些事情记忆模糊。特别是刚上高中那会儿，连回家的路都忘了，周远带着走一遍他才想起来。初中升高中那个暑假他出意外住院了，他一直觉得是生病后脑子一时糊涂了。虽然路不太记得了，可他却十分确定，这里就是他的家。而他的记忆，也没有过断档，初中在镇上一中读的，这他知道，可是一中边上有家“飞飞凉皮”这样的细节，他却又不知道了。小学是在村里小学读的，这他也知道，可是如果现在问他，小学你们老师是胖是瘦，他却又一点不知道。
以前不会刻意去琢磨这件事，现在细细想来，初中同学，其他班的暂先不提，同班同学他也只认识现在还在联系的几个，认识他们的原因也是因为高中还在一个学校。其他初中同班同学，因为周远、方俊烨跟他都不在一个班，所以提起的机会少，偶尔说起，他都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个名字，人跟名字对不上号，有的甚至连名字都陌生。可是初中同学，这么多年了，记忆不清也正常。
但秦文飞，是他初中同班同学，还是……前男友。
实在不应该一点印象没有。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记忆有部分缺失，就是初中以前的事，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
太狗血了吧。周舟忍不住想。
就这样胡乱想一通，他踩着雪，“咯吱咯吱”回了家。
浓黑的夜色中，家门口亮着一抹亮黄的门灯，灯下一个人。
纯白色的棉服裹着，手上戴毛绒绒的红色手套，蹲在门边，慢慢摸一只灰色的小土狗。
周舟觉得什么都不要紧了。他的世界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