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灵蕴道宗内——
南洲秘境坍塌前,众人便察觉到了异样,由莫南衣拍板组织撤离, 因此灵蕴道宗这批前去历练的弟子未出现太大伤亡。
这行人早几天就回了宗门,顺带还带回了已叛宗的宋温凊的消息。
未出半日, 宋温凊在南洲秘境里所做之事便在灵蕴道宗上上下下传遍了。无数弟子心疼着活泼善良的宁兰心师姐受伤, 谩骂着不晓礼义的白眼狼, 更有情绪激动的正义之士恨不得拿剑冲到据说有“那家伙”藏身的地方与之决一死战。
连着沸腾了多日,弟子们的愤怒才消去些。
后世有历经过此事的大能回忆从前, 顺带提起了在记忆里留下深刻印象的那几天,说是“灵蕴道宗无人不骂宋温凊”。
大体意思如此, 他肯定不敢直呼“神”的大名, 应是以某种“大家懂自懂”的称号代替了。
有修士“不务正业”, 专门在世间收集前事,便将此记入了自己的史集之中。
不过,这都是后事了。
现下,灵蕴道宗众人, 尤其是身居高位的长老还在商讨着如何杀死这位近期好像现身西洲的魔神之女。
和光仙君为掌门,坐高位。
底下身着长老服饰的人依某种顺序而排, 左一侧,右一侧, 从高台到门边,坐得密密麻麻。
他们激烈的商讨着, 有因同关系交好的人所隔甚远而用起传音的,有脑袋凑在一起私语的, 更多的还是涨红着脸朝周围热烈输出自己观点的。
简直热闹得像个凡间集市。
而召开这场“讨论会”的和光仙君则端坐上方,眼睛微眯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就在身旁两侧观点交流得最激烈时, 他突然伸出手朝半空轻轻一抹。灵气翻涌后,一副图景清晰呈现。
像是个祠堂,供着说不清的牌位,每个牌位前还染了盏灯。有些灯灭了,有些灯忽暗忽明,有些灯飘在半空,而大多数的灯还好好亮着。
这场景的出现类于某种信号,底下长老张嘴说话的动作一滞,好似集体被一股力量扼住了喉咙再也不能言语。
于是周围的喧嚣散去了。一时间,这片空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从震耳的吵闹到仅剩呼吸的寂静 ,由一个极端瞬间去往另一个极端,短暂就能造成的巨大落差,令人心脏一悸。
但貌似在场的众人早已习惯。
他们只是齐齐仰头,沉默的看着半空出现的画面。
高台上的和光仙君食指轻动,画面的景物随之一转,忽然间放大,最后定格在了某一排。
那排的牌位同其前的灯笼较之下方都更精致些,上面刻着几乎是当代灵蕴道宗内最有天赋的一批弟子们的名字。
刻有“宋温凊”三字的木牌位此刻正置于画面中央,也属于那排牌位的正中央。
牌位前的灯笼离地半尺悬空,略偏移原位。其内烛火正盛,算得上是那一排之中光芒最为耀目的一个。看起来简直像个赤红的小太阳。
而就在众人注视它时,灯笼又飘起了些。根本毫无征兆,火光骤然增亮,几欲要灼伤人的眼。
于是,不知是谁咳了一声,又有人深吸了口气,还听得急促的闷哼……窸窸窣窣的。周围就响起这样的热闹。
而后,一切归于死寂。
“谈谈吧。”
直到身居上位的人手指轻敲,出声将氛围打破。
画面又是一转,移到了刻有“宁兰心”三字的牌位上,其前的灯笼安放于那排的台阶之上,只是灯笼光芒黯淡,灯芯处燃着的火光微弱不堪,似乎下一秒就会熄灭。
“定个归属。”
和光仙君看着底下众人,这般说道。
画面被云雾笼去,而后彻底消散。
四周重新恢复喧闹。
和光仙君则是微微昂头,望向了远方。
遥记十二年前的灵蕴道宗,也曾是这副景象。
当探查到魔神之子的气息出现在灵蕴道宗周边的一处小镇所在方向时,众人齐聚一堂共同商讨她的命运。
“把她带回来。”
他们最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因为最稳妥。
魔神生死不知,没人敢去赌祂不会重现于世,更没谁愿意与祂硬碰硬,亲自测测祂目前的实力如何。
起码,他们不敢压上整个宗门的去开这个赌局。
就算要赌,也绝不能在灵蕴道宗尚未调养好生息的那时。
众长老在一起商讨,制定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由他这个掌门牵头,以诸位长老之力,借灵蕴道宗千年底蕴织下一张大网罩在当时仅有六岁的宋温凊头顶。这个网会在数十年或百年后收紧,一边勒住那女孩的脖子,一边索了魔神的命。
于是,和光仙君去往小镇并于一处偏僻村庄中寻得魔神之女,将其带回,收她为徒。
自此,宋温凊便在灵蕴道宗呆住。这一呆,就是十二年。
其实按照原先计划进行,宋温凊还会继续在灵蕴道宗呆上一段时光,保守估计也是一甲子的光阴。众长老一致认为少女天赋虽万里挑一,但于此末法之时,要想成为他们与魔神博弈的棋子仅是金丹修为还不够格。
只是计划被一人打乱了。
此前,谁都没料想过今日这般局面。
变故是在某次宗门历练后发生的。宗门弟子印象里一向沉默寡言,心中只有练剑一事的宁兰心出宗门秘境后在众人面哭得梨花带雨,声称宋温凊被魔附体大开杀戒,害了诸多同行弟子……
和光仙君微微眯起眼,嘴角多出抹弧度,面上却丝毫未见喜色。
也正是从这时,他才发觉出宁兰心的不对劲。
太反常了。
和光仙君虽对她算不得多了解,但总归是自己亲传弟子中的一员,性格是能知道个大概的。记忆中,宁兰心孤僻少语,心思细腻,不喜向外界表露情绪。断做不出那时在大庭广众之下,向长老们哭泣告状之举。
若是少女逢上此事,怕是当场便冲过去和宋温凊以命相搏,根本不会安然无恙的回来。
意识到这点之后,和光仙君便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施加于自己身上的限制消失了。那感受仅是刹那,瞬间就像石入大海般失去踪迹。不过同时,一个念头也浮上了他的脑中,让他无暇顾及其他。
——夺舍。
宗内象征着弟子们生命状态的与宁兰心神魂相绑定的长明灯也证明了这一点。
但当时,和光仙君低头看着大殿中委屈诉说着所谓“宋温凊杀人”一事始末的女子,却没有贸然动手。
他好奇许多。
一是此人凭何夺舍的被护佑于灵蕴道宗诸多法阵之中的宁兰心。
二是此人因何得知宋温凊身负魔种。
三便是此人平素隐藏很好,今日莽撞跳出又有何倚仗能在当今修仙界公认的五大宗门之首的灵蕴道宗中,从上万修士的围攻下全身而退。
而且他还觉得有趣。
面对一个性情大变的掌门亲传,此刻却未有一位长老同他传音言出此人的“怪异”。
还是说,现下只他一人发觉。
那么对方又是靠着怎样的神兵利器去蒙蔽旁人认知的……
总之,出于种种考虑,和光仙君并未当时便拆穿夺舍者的面目。而是召开宗门会议商讨定计时,将此事告知了长老们,但也要求暂且勿要有任何异动。
不过他们那时也腾不出手去和身份不明的“夺舍大能”较量就是了。
宋温凊身负魔种的事情被挑明,灵蕴道宗乃至整个修仙界的目光都移到了做决策的一众长老身上。若是处理不好,不仅他们花百年时间布的棋局半废,而且还会被其他修士的唾沫星子淹死。
可任谁都看得出,事情其实已经成了定局,从头到尾,他们只剩一条路能走。
于是由和光仙君拍板,将宋温凊压入刑罚堂“审讯”,再启动宗门大阵将此人诛身灭魂,以儆效尤。
在无数人眼皮子底下,他们也只能舍弃未来那不知能否成功的杀局。
“算是我急切了些…当今形势之下,不知诸位可有更好的方法?”
便是靠这句,和光仙君压服了大殿中嘈杂的反对声。
“不谋一世者,不足以谋万世。”
“所以,局不可废,但当下却也不能不废。而今仅剩了一条路……”
他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分坐于殿两旁神态各异的长老们,后半句话缓缓吐出:
“…将计就计再博一把,又有何妨?”
而后发生的事,世人皆知。
宋温凊被投于宗门大阵,被师尊以剑气刺瞎眼睛,被师兄剜去金丹……但宗门大阵没能杀死她,她逃掉了。
这确实是和光仙君的失误,但现在坐于殿上的长老无一敢怪罪。
毕竟计谋是他们一起商定的,当时也没人考虑到“宋温凊会逃走”这一可能性。
“启用宗门大阵十分之一的威能。”
那时大家一致同意通过的最为合适正确不过的决定,现在想来却是十足的愚蠢轻敌。
众人的眼睛只盯在了宋温凊的父亲身上,忘了她还有个母亲,比之灵蕴道宗的道祖,修仙界所传颂的“天才”宋知年更为天才的一位女子,宋知月。
她的身影时隔百年再次出现在了灵蕴道宗,这个承载了她幼时回忆,护佑了她少年时的成长,她耗尽半生时光建立起来的“家”。也是她心心念念数十年,到死都未能归的“家”。
只是,那缕和她长着一样面目,带着她些生前神智的分魂的表情却不见丝毫欣喜,取而代之的是恼怒与愤恨。
于是,“宋知月”挥了剑,以炼虚期修为毁了宗门大阵的一处阵眼,护着女儿逃出生天。
和光仙君还记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
他低下头去,不敢看她。
这个曾因他是她兄长的第一位亲传弟子,而将他看作亲子侄的女人,他无比尊敬、感激的“姑姑”。
和光仙君的心颤了颤,勉强压住脑中冒出的千般思绪。
“回忆过去不是好事,起码,现在不是……”
他告诉自己说。
和光仙君是愧于宋知月了,甚至愧于宋温凊,更愧于宋知年。但灵蕴道宗的掌门没有,站在此立场上,他何错之有?
“所有罪责,我一力承担。”
他对着正商讨的众人说,以安其心。
正如十二年前那样。
连着最后长老们商讨决定的“仅启用护宗大阵十分之一威能”的后果,都是由他一人担下的。
其余人根本无从得知这位此刻坐于高堂之上的表情平静无波的掌门人在背后抗下了怎样的压力。
这也是他受人尊崇的原因之一。
……
“此番若完全激活大阵,须得举半个宗门的长老弟子之力,还要耗费不尽数的法器、妖兽内丹……”
有长老率先提及这一险些被大家忽略的问题。
几乎是同时,一道声音冒出对后果加以补充。
“而且,以后一段时间,起码五年十载,宗门大阵无法启动了。”
“这样不可…须得给那位一些时间啊……”
经两人一说,更多人都想到了不妥之处。
当时宗门内,绝大多数长老还坚信着魔神会被他们启用法阵逼出来。并非相信无人性的魔会有“血浓于水”“虎毒不食子”一类的想法,为救亲骨肉出手,而是思及宋温凊对祂来说是个近乎完美的备用肉身……他们因此笃定,魔神十之八九会出手。
便按照这种思路考虑。
那么这样一来,万不可调用宗门大阵全力。
一来,宋温凊很快就会死,无法发挥“引蛇出洞”的最后利用价值。
二来,如果一上来就用了全力,魔神狡猾后至,那他们岂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命?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那四分之一?”
“太过。”
“五分之一?”
“不妥。”
“九分之一?”
“还是浪费了些……”
“二十分之一如何?”
“算有元婴一击,确实可杀金丹…但外界兴许要不满了……”
一番商榷。
最后结果定下,取了个折中以大阵十分之一的威能处置宋温凊这个“叛宗做了魔修的弟子”。
“如此,既是能引魔神出洞,亦能应其来袭之危,未耗去多少内丹法器,还能堵住外界之口……甚好甚好。”
这计谋在当时看来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可惜,众人唯独算漏了宋温凊还有个母亲。
现在看来是个昏招。
但谁又知……
和光仙君摇了摇头,索性不再去想以前。
现下,还是思考思考,合计出对待重新在修仙界现身的曾经灵蕴道宗视作希望的“叛徒”宋温凊的策略。
还有宋知月……
和光仙君稍稍抬起置于椅坐上的手指。
此人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而且通过近些日子的观察,应当是个十足的蠢货,虽不明其到底如何完成夺舍之举,但显而易见,这位从前兴许是大能的夺舍者没什么留着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