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她落笔写下的字句一样, 地下通道通向一处密闭空间,其高不知几许,四周面积更是有上面的三个宫殿似的房间拼接而成那么大。
那空间中央刻了个法阵, 数十位身穿血雨楼长老服饰的中年人盘膝围坐,镇守各处阵眼。
灵均手中的玲珑小塔自动飘去了阵法上空, 并在此过程中极速膨胀, 由最初的十厘米左右高度, 半个成人巴掌宽度扩大至一米左右,占地可观的模样。
它统共有十层, 每层雕刻着不同的画面。最底层是烈火灼烧众人,其中男女老少皆闭目, 面容扭曲, 似在痛苦哀嚎。倒数第二层则有浓雾笼罩, 此间饿浮遍野,尚存者衣衫褴褛,瘦得只剩了骨架,再往上又是俨然一副太平人间之景……而最上层大日普照, 祥云满布,人人踏于其上闭目欢笑。景象宛如极乐。
几乎是每个看见塔的人都在第一时间知晓了它的名字——众生塔。
这是血雨楼的镇派之宝, 是一件神器。
它由血雨楼曾飞升仙界的一位长老留下,据说那人便是在风云际会的修仙界全盛期也当得一句“天才”之赞。
不同于灵蕴道宗已然不知所踪了的太衍剑, 也不像天机阁早泯灭于仙魔大战之中的神器生死棋,众生塔被血雨楼很好的从残忍的历史长河里保留了下来, 直到今天现于众人眼前。
“塔内便是最底层留有的灵气也远胜过外界多倍,最高层的灵气浓度更是与数百万年的洪荒时期相类。”
灵均背向他们, 仰头看着阵法中转动着的神器。
“可以说,里面的一天, 抵过外界一年苦修。”
“不过,能去往哪一层,还是要看各位的天赋和本事了。”
说到此处,他转过身朝向后面这群自己精心挑选的未来合作者们。
“我已召集我宗修为深厚的长老在此,再加上这五级阵法师所布的大阵,最多能坚持十天。”
“这是血雨楼给予各位的‘最高报酬’。”
像是和着他话音,盘坐的诸位长老身上涌出灵力,随即地面阵法亮起,数十道灵力被汇聚成一缕冲上半空的众生塔。
空气中漾起了波,风吹得众人衣角翻飞。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瓮”,足有十层的众生塔一层层亮起,原本雕刻成的呆板画面也随之而动。最底层是在烈火里挣扎的人群,狰狞着面目,张大嘴在嚎哭,而最高层则是人们踏云而飞,点足起舞,奏乐高歌……不一而足。
一道光束从塔中投了下来,落在地面,成了个浑圆的圈。
众人中,那一戴着银质面具不知身份的女人最先踏入。
她划破手指,一滴赤红的血飘在空中,而后迅速被众生塔吸附。
第九层一震。
周边响起了几道倒吸凉气之音,连一向不露声色的灵均都愕然呆立,心惊不已。
可那女人早已消失在了原地。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第二个是灵珏。
颜竹未看清他是怎么冒出来了的,只知道青年施施然走到了自己身边,想牵走妹妹。
但被灵诗拒绝了。
他蹙起眉,唇边也挂笑,只是摇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
而后他走上前去,划开指。
第七层一震,他也消失在原地。
第三个是那个生着三白眼的青年,他去了第五层。
第四个……
而后是第五个……
不知不觉,场上只剩下了三人。
她,灵诗,还有宋青。
先前去的几个,多数都是第五层。
他们几乎都代表了一方势力,甚至是某个势力的掌权人,也算得上是天之骄子。
颜竹默默算了一下,第三层应该就是天才与庸人的分界岭。
去了第七层的灵珏自然算是不世出的天才了,奈何有那个戴着银质面具的女人珠玉在前。
场上的人几乎都不知道那女人的身份,甚至包括灵均。仅颜竹知晓,她便是宋知月,或者说,是已被魔神“江平舟”做成傀儡的宋知月。
颜竹想要救她。
自确定了宋青对自己的想法后,颜竹便躲在房中思考了几日为何事情会演变至此,而她得出的目前最认可的一种可能性是——依赖。
在宋青最绝望的时候,她出现了。
她虽然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好人,但她确实给宋青带去了温暖。
所以自然的,宋青会依恋她。
兴许就是这种依恋,再配上朋友之间会存在的占有欲,便演化成了一种酷似爱情的假象。
情感是真的,过程是真的,只是结论推错了。
颜竹笃定。
她没想到宋青平时那么严谨的一个人,做“感情”问题的时候竟然会“丢三落四”,以至于答案给错。
这可不得了……
她不敢想“如果少女坚持的话,两人会不会在一起”这一问题的可能性。
她只知道——这件事情不对。
起码她和宋温凊不能这样。
宋温凊应该有她自己的人生,站在高处,荣誉加身,鲜花和掌声都向她倾倒。世人会爱她。身份高贵的中洲帝皇尧泽会爱她,引领西洲再度走向辉煌,能布局谋划整个仙界的灵珏会爱她,温柔痴情的未来灵蕴道宗掌门人莫南衣会爱她……她本应是这样的人生。
她的人生被外来者打乱了线,颜竹只想将此重新拨回,不想做第二个斩断命运之弦的人。
宋温凊有那么光明美好的未来在等着她。
如果跟她相恋,她能得到什么呢?
一个笨拙的,孤僻的,没有任何闪光点的怪人……
她什么都给不了她。
颜竹看见了神像倒塌,她上前将神像从泥潭中扶起。神像有了呼吸,转过头,贴在她耳畔说爱。
颜竹摇摇头。
“只是依赖,或是习惯。”
她不相信谁会爱自己,更不相信她值得神去爱。
她牵起神的手,领着神走上她早已规划的道路,神会被她送上神坛……
……吗?
但现在的颜竹确实笃定了。
甚至,这想法还成了她要逆转结局救宋知月的理由之一。
之一,便是不止于此。
不止是要“纠正”宋温凊,不止是宋温凊需要一个母亲。
更是因宋知月本身。
她是个天才,也是个温柔的,有着柔软手掌的女孩。她爱笑,带着眼睛里也含着笑。她还生着颗赤红热烈的心脏,对世界永远存有爱意。
只是命运从未厚待过她。
从幼年因仙魔大战丧父失母起,她的一生似乎便被吹响了悲剧的号角。
孩童时期,她寄人篱下,长于父母旧友的圣灵宗掌门人膝下。
少年时,她不得不背起与年龄不相称的重任,重组已分崩离析的灵蕴道宗。
青年时,她遇上了刻意接近自己谋取神器的魔神“江平舟”,被刻意忘却魔神记忆伪装成人的“江平舟”欺骗,情窦初生,从此错付一生。
而后,便是在苦海中挣扎、沉沦。
是在“丈夫”与哥哥决生死时,拼尽全身修为将还是六岁的女儿封印,置于一处海底。
兴许等到多年后,沧海化桑田,她的女儿会重新回到人间。
她在那个挂在女儿脖颈上的木牌刻下了小家伙的名字,不叫江温凊,叫“宋温凊”。她希望她知道她的名字,她也曾是在期待之中降生。
宋知月不希望女儿会被不明真香的人奚落,或被冠以难听的“野种”之名,她竭尽所能想给她留下一点东西,向她证明她也是被爱的。她的母亲爱着她。
于是,她还分出了一缕魂藏于其中,她想着到危机关头,她能再保护她的女儿一次。
其实她还想刻些字。
但是刻些什么呢?
她实际上并没有想好。
是“妈妈永远爱你”,是“平安喜乐”,还是“好好活下去”?
想说的话未免太多。
她最终什么都没刻,因为魔神回来了,她要去赴死了。
宋知月抬起自己已半傀儡化的手臂,只来得及凑近女儿额头,落下最后一吻。
“我亲爱的女儿,命运会像我一样爱你。”
……
但是傀儡还有心脏。
颜竹想,所以一切并不是那么绝望。
她要救回宋知月,就像她救宋温凊那样。
真正残忍的是她,她给予她们那样的命运。
而现在,她要赎罪了。
颜竹一步踏入光圈,拔下头上发簪刺破指尖。
泛着金光的血浮上半空,并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入塔中。
众生塔第十层一震。而后,整座塔都开始震了起来。
灵均瞪大了眼,神情骇然。
此刻,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关心。
颜竹仰起头对着光,只觉自己的思维在随之旋转,身体越来越轻,好像要飘起来。
那一瞬间,她脑中闪过了许多念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最终,画面定格在了一处。
一片的绿,一片的黄,时间不停流逝又偶尔暂停,空间不断扩张又时而紧缩。
黑猫在昨晚醒来,没有想象中的口吐人言,或是亲自承认些什么。它只是睁开眼睛,然后望向了她。
颜竹便懂了一切。
懂了为何自己在此,也知晓了自己的命运。
黑猫是天道,准确说是天道的一部分。
魔不算此界的一部分,魔疯狂扩张侵蚀着祂的气运,穿越者打破世界壁垒愚弄祂选中的“救世主”,间接收割祂的气运。
天道不能向个小孩子一样嚎哭,祂一边忍着被吞噬血肉的痛苦,一边思考着自救的方法。
于是,祂便找上了她——“母亲”、“创世神”。
一个来自异世的孤独灵魂自此穿越。
□□以世界气运化作,天然无垢,亲近法则。
灵魂是她,此方世界的法则认定其所属神格。
天道非神,所以她是这世间唯一的神。
但是颜竹笑着摇了摇头。
天道还记得“母亲”柔软的手掌抚过头颅带来的温暖,祂听到她说:
“是这个世界挑选了我,做它的神的。”
“创世神”眉眼平和,唇边挂着祂熟悉的温柔笑意。
“那么……”
她说。
“你们的故事,神见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