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止一人做梦。
灵均躺在了床上, 闭上眼,也想睡个觉。
入睡前,似是不放心, 他还特意睁开双眸又瞧了下握在手中之物。
那是个玉石材质的东西,有人半个巴掌大小。其内含流光, 形状奇特, 比起完整的物更像某物的一部分。
若是君临在场, 定能认出此物为何。
——界碑。
准确说来,应是界碑的碎片。
修仙界几乎人人都知, 仙魔大战的开启是因孕育了上万年的魔神出世震碎了镇压魔物的界碑。
界碑散落为五片,其中三片分别由当时的五大宗门中的灵蕴道宗、圣灵宗以及天机阁守护, 一片落入魔神附身的江平舟手里, 还余一片流落世间不知所踪。
而灵均手中的这一物, 便正是那不知所踪的第五块界碑碎片。
多年前,西洲秘境开启,有弟子误入一处,意外发现了极似古籍描述的界碑碎片一物。
界碑有灵, 当场便如生翼般飞起,遁入那地下宫殿深处。
血雨楼弟子苦寻不得, 还险些丧命,只好先行退走。事后, 他凭记忆手绘了所行过的地下宫殿的路线图,奉于宗门。
自那时起, 灵均便多次派遣宗门弟子深入其中,欲取回第五块界碑。
兴许是他低估了地下宫殿的危险程度, 也可能是界碑早飞去别处,派过去的精锐弟子们折损许多, 却无一成功。
灵均本想就此放弃,可某天,他却因百年前那桩事情的原因建立起的与江平舟的联系,不小心探查到了对方的记忆。
他的“好兄弟”不知从哪得知,竟也发现了第五块界碑的藏身之处。
“唤灵珏前来。”
灵均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他最喜爱的儿子,他是他众多子嗣之中天赋最高、悟性最好,城府心机最肖似自己的人,也是他早已暗中选定的继承人。
灵珏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成功带回了那块界碑。
其实就连灵均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儿子能将此事办得如此漂亮。他以为他多半会无功而返,甚至深受重伤勉强逃回来。
但灵珏仅是缺了几个他派给他的小将。
当时的灵均俯视着半跪于自己身前,双手朝上恭敬呈着界碑的儿子,心中将“继承者”的人选彻底敲定。
……
兴许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他那个“好兄弟”的手脚。
后续灵均回想整件事情,这样猜测着。
他最清楚他,他甚至可以保证——如果江平舟在场,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这也是灵均没有亲自前去的原因之一。
他生性谨慎,以至于有些多疑,绝不会愿意将自己置于任何危险境地。
便是这次夺界碑,都是他思考许久才下的决定。
大战不可避免,不光是人魔之间的恩怨,还有他们俩积怨了百年之久的对彼此的恨意。就算他不出这个头,江平舟也不会放过他。
现今之计除铤而走险,没有别的路。
他需要一个谈判的筹码,一个用来保命的有效的护身符。
界碑碎片的触感微凉温润,灵均将“护身符”紧紧攥在手中,他闭上了眼睛,想好好休息一场。
于是就做了个梦。
梦里的第一个景象是百年前两人初见。
灵均只记得自己是那个血雨楼籍籍无名的外门弟子,在一次历练之中,他结识了北洲清源江氏嫡子江平舟。
“在下图云,是一介散修。”
灵均躬身抱拳,眼睛余光不忘打量着面前这位翩翩公子身后的一众修士们。
在传送来此的路上,他不幸与宗门的其他弟子们分散了,只能一人在这片危险重重的神魔之战的最大战场上小心求生。
不知是不是今天出门忘了看黄历,倒霉的事情竟还不算完。
就在刚才,他为摘灵果不慎惊动了一只三阶妖兽,险些被其吞吃入腹。
幸而得面前这男子出手搭救。
“清源江平舟。”
灵均忆起这人的名讳。
他对这个名字不陌生。
清源江氏,北洲赫赫有名的四大家族之一,当代小辈之中的领头人便是现任家主嫡子江平舟。
灵均没想过自己竟会遇到他。
一时间,他不知自己是被刚才那妖兽追得一路逃蹿安全,还是现在身为个魔修却混在一群正道之中的处境更安全。
灵均心里盘算许多,面上倒端得一团和气。
接下来的一路上,他不停观望着机会想逃离,但命运弄人,一次次的意外直接将他同众人绑在了一起。甚至,被这个团体接纳,还与江平舟成了“兄弟”。
说来奇怪,灵均在血雨楼那么多年都未真被谁接纳,与谁处成这样好的关系过。
偶尔江平舟搭着他肩,他笑得脸颊泛酸,才发现自己竟笑着的。
灵均一生中为数不多流露的真情都留在了这片神魔大战的战场,留在了那段短暂的美好时光里。
梦里的景物极速掠过,快出幻影。
记忆为灵均补全了那段残缺的部分,以至于他梦到自己已与江平舟站在对立面时没有任何惊讶。
不过是魔修身份暴露,而他的“兄弟”当场翻脸要杀他。
两人一追一逃,最终降落在了断崖旁。
“图云…图云,哈哈,你连名字都是假的,对不对?”
灵均没有说话,此刻他的心脏如被拳头攥紧了一般疼。
他盯着对面那个他人生中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朋友,他在等他握剑朝自己劈砍而来,这样他才好还击。
灵均准备以血还他。
他终究是骗了他。
但那把剑只斩断了他的发须。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灵均抬眼,惊疑地瞧着面前的人,却见男人不知何时背过了脸去,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
“…你走吧。”
那一瞬间,灵均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当,我从未认识过那个叫图云的人。”
灵均说不出话。
他自小生活在西洲,在那里,人与人之间没有多少温情,只有心狠、冷漠、残忍,和绝对大的拳头才能让自己过得好。
他从前嗤笑过正派的虚伪,他以为他们说的“善良”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软弱”,“宽容”不过是换了个说法的“怯懦”,至于“诚”自然是伪君子之言。
直到今日,他方才知晓旁人赞的“平舟君实乃真君子”是什么份量。
灵均握起了剑,他打算走了,绝不回头。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如果故事停留在这里多好。
日后,灵均常常这么想。
此刻,他的梦境被一团漆黑遮盖。
灵均记忆中也是这样,天是突然黑下来的,一瞬间,人的视力全被夺去。
凄惨的叫声在耳畔响起,有股力狠狠推了他一把。
“快…快走……”
后面的事,灵均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再次睁开眼是被疼醒的,双瞳全黑的“江平舟”趴在他身上啃食着他的脖颈。
见他醒来,对方啃食的动作稍停,嘴角裂开,血与碎肉顺着涎水滴落。
“…你身上有魔修的味道…是很好的躯体…被吃掉或者让出身体做我的备用肉身……”
“选一个。”
纯黑的眸紧盯着他,其中只有无尽的恶意。
灵均下意识捂住脖颈,他张口,却惊惧地发不出任何声音。
没给他任何时间反应,两团黑气自“江平舟”的双眸射出,涌动着扑进他的眼睛里。
梦外的灵均张开嘴似在无声地呐喊。
这是他想起来仍觉得痛苦的回忆。
他只知自己被迫动用了禁术,使尽最后力气挥剑砍在了“江平舟”的脖子上……
……
灵均的梦境彻底混乱了。
一会儿是他与江平舟喝酒论诗,一会儿江平舟无比失望地看着他,一会儿是江平舟拍着他的肩冲他笑,一会儿又是他亲手砍断了江平舟的脖子……
最后归于黑暗。
黑暗又凝在了一双眸上。
灵均看见自己的脸映于其中,又看见那双眼睛慢慢弯了起来,似是在笑。
但露出的不是喜悦,而是丝毫不加掩饰的纯粹恶意。
“江平舟”嘴唇微动:
“此后,吾只需一滴血便能取你命!”
魔神施下了祂的诅咒。
……
但灵均总归是死里逃生。他趁着魔神刚出世尚还虚弱重伤了祂,最后逃出生天。
后来的故事谁都知道了。
因最后与江平舟呆在一起的人是他,江平舟又如人间消失般此后不见了身影。清源江氏与那伙人便认定是他这个卑鄙的魔修杀了人,自此,开始追杀他。
但没人知道,在被追杀的路上他为躲避误入了一处仙墓,并于其中得到了一篇天阶功法。
……
后半夜灵均没再做梦,他沉沉地睡了过去,脸上的皱纹随呼吸稍稍舒展。
他看起来就像个疲惫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