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乙唇边溢出了血, 不得已,手上动作只能停下。
风吹得衣衫作响,他转头望去, 已瞎掉的灰白瞳孔正好映出掠过天边的闪光。
而后,是姗姗来迟的雷声。
乾乙的手颤了一下, 突然好似抽搐般猛烈抖动着, 掐诀的姿势因此被毁坏了七七八八。
——此人算不得。
天机混淆。
乾乙拢了拢袖口, 握指成拳慢慢将手收了进去。
他微微偏头,视线正好对准颜竹的方向。
他对她有了些兴趣。
这个跟在宋温凊身边, 周身无灵力波动,却有大道法则环绕的女子。
心念一动, 自是要卜算。
可是, 算不得。
天雷终于落下, 稍作感知应是砸在了他们周边,不知具体方位,只听得一声石破天惊般的巨响。
一算便天机混淆,硬要继续还落了天雷威胁。
乾乙手上动作停了, 屈服于形势,不丢人。不过那心思倒没歇, 兴趣被激得更浓了些。
世人都说天机难测,可他凭卜算之法便能手握半数天机, 无有失利。
直至今日,在一来历不明的女子身上碰了壁。
有趣, 甚是有趣。
乾乙心里念着,开口询问了那姑娘名字。
“颜竹。”
颜竹虽奇怪他这举动, 但还是回答了。只是话语刚落,她便察觉有股力紧紧攥住了自己的手, 回头一看,是宋青。
少女闭着眼,不知是怎么精准抓住她手的。
“哼~”
却是君临笑了声,想来多半是笑她们俩有如小孩般的幼稚举动,不过她也闭着眼,不知是怎样对周边发生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颜竹还是没能窥见这群修仙者眼中的奇妙世界,她好奇着,偶尔困惑。但现在宋青牵她的手,她只想着,那就牵着吧。
便察觉到对方握得更紧了些。
紧得与之相触的十指指柱都在发疼。
颜竹皱起了眉,偏过脸去,发现那双琥珀色眸正盛着她的模样。
原来君临那番探查已无声息的结束了。
好像很突然。
颜竹觉得宋青一定没想过她会转过脸来,所以脸上的神情没有收敛,以至于,她见着了此前未曾见过的她。
一时间,她想不出用什么词语形容,身体倒很诚实地做出反应,足足僵直了两秒。
好像被野兽盯上的危机感,随时会被拖进洞穴,然后被吞吃入腹。
有那么一瞬,颜竹感觉自己在同一个陌生人面对面,脑袋一片空白,她不得不稳住混乱的思绪去回忆,去重新认识她。
宋青,初次见面,是躺在血泊里意外被她救下的少女。
她心疼她的境遇,这样的年纪在她前世那个时空还应活在父母庇佑的羽翼之下。
然后呢?她的话好像很少,但是人不坏。
又经历些事情,她发现她是个用坚硬外壳保护柔软心脏的小姑娘。
除坚强善良之外,还意外的喜欢保护人、照顾人。
其实不意外的……
颜竹想,唇莫名跟着颤,她只得抿住来掩饰这样的不正常。
宋青是宋温凊,所以,无论是善良坚强,还是会保护人、照顾人,都不意外的。
但可能是习惯吧,在她这里,这两个名字总得迟缓一会才变成一个人。
明明那么相像,仔细想来,她们完全拥有相同的内核,虽然表现出的形式大相径庭。
所以她为什么没有发现…是她无数次逃避她们相似的特征,她害怕她们是同一个人,哪怕只是一种可能性。
她到底是关心宋温凊这个朋友,还是希望那早早埋下的暗雷不要爆炸,不要炸得血淋淋,不要让自己背上沉重的愧疚包袱?
分明是掩饰,是用好听的理由满足她的伪善。
颜竹的唇颤得更厉害,她的眼睫也是,以至于她垂下了眸,不敢再去看眼前人。
但宋青唤了她一声,她不得不将视线重新放回去。
少女脸上已不是那样的神情,恢复成了她平日最常见到的模样。颜竹瞧了心生恍惚,怀疑先前所见一切是否仅是场幻梦。
那时,宋青倒是离她近了,但“宋温凊”却越来越远,渐至模糊。
颜竹一惊,忽地察觉已好些日子没想过这位“朋友”。
不过无需找了,这人现在就在她面前。
……
君临是不愿给她们俩太多时间的,不然又会见两人眉目传情。
探查完毕,她心情算不得好,虽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真发现发生一时半会还很难轻松接受。于是她皱着眉理了理心情才给出宣判:“确实种了。”
闻言,乾乙点了点头,面上的表情是同样的凝重。
其实仔细算来,此事并不是完全的坏事,起码他们俩现今都期望能找到那人的线索,宋温凊体内的魔种便是个极好的指路利器。
但总归是利大于弊的。
真要杀对方,他们还得多掂量掂量。
“你想知道你父母的事情吗?”
乾乙还在计算着得失,忽听君临问道。
“…我信不过你。”
少女给了这样的回复,此前有一阵沉默,不知是否意动,但光凭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呵…你这丫头倒是倔。”
“不过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宋温凊看到眼前的女人拧开腰间葫芦饮了一口。
“我也不想说他们俩的事情…因为我不确定你是知道比较好,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所以…当下干脆不说了。”
“不过有件事总得让你知道。”
“你知道你体内被人种下了魔种吗?”
宋温凊身体一僵,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所以你刚才就是在探查这个?”
声音含着明显的冷意。
“是。”
君临回答得洒脱,仰头又抿下一口葫中酒。
“看你这模样应该是知道,那我就不多费口舌了。”
“不过我好奇的是,你对魔种又知道多少?”
“毕竟这东西是魔修那脉的,你们正道的书里应该…不怎么会涉猎。”
似是怕“你们正道”这个称呼会引起误会,她连忙补上一句:“哦,我不是正道的,但是也不算魔修,硬要说,应当是东洲正统看不起的南蛮九流。”
但宋温凊显然对此不感兴趣,她看着她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可不是敌人,硬要说,我们应当有同一个目标才是。”
君临给出了从前给过的答案。
说罢,她便不管不顾地解释起了魔种。
“这个东西可以理解为灵根,虽说魔修也有灵根,但魔种可以理解为第二种资质。”
“在一定程度上,它对灵根可以起到帮扶作用,而在修炼的过程,给个人带来的益处更是数不胜数。”
“据说有能破壁垒、胜心魔之效,若是本身天赋不俗,再兼有高品阶的魔种,这辈子最低也是金丹修为。”
“但魔种与灵根不同,并非人生而具有,而是需要‘种’,越早越好,‘种’的人修为越高越好。”
“这样,‘种’出高品质的魔种几率越大。”
“不过不能太早,婴儿的身体可承受不起修仙者的精血,一般而言最佳时期应在六岁以后。那时,由其师父或家族中无血缘关系的长老种下。”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突然笑了一下。
“是的,不能让父母叔兄来种,倒不是会死而是……”
“无血缘关系的修士的精血化作的魔种会在种下后与其切断最后一丝联系,但是亲人不行,尤其是生身父母。”
“所以……”
“可以夺舍。”
她没有具体说明原因,而是突然来了这句。
“很方便,夺舍。”
“这样容易生嫌隙,哪怕只是一种可能,但没有哪个子女妹弟愿意作为父母姐兄的备用肉身而出生。”
她又饮了口酒,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无表情的少女。
“所以你还蛮危险的。”
宋温凊没有说话,就连身旁的颜竹都没法感知她的真实情绪。
颜竹试图在眼前人的面上找到那么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动的踪迹,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是的,这就是她埋下的暗雷。
只炸得宋温凊一人血肉横飞。
毕竟,加害者站在正义阵营,天然受其庇佑。
而始作俑者隔岸观火,乐得坐等好戏开场。
只有宋温凊,什么都不知道的宋温凊,被最信任的人推上了绞刑架,碾得一颗真心破碎流血。
那是她亲手写下的字句,是她要送她往这样的结局。
颜竹骂自己惺惺作态。
但此刻她无所依仗,她只能握紧宋青的手,然后握得更紧些。
她知道,她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赎罪的。
她需要一柄利剑,她将会持它奔走,将剑尖捅入外来者的心脏,再送进自己的胸腔。
故事需要回到原来的轨道,她要将她的朋友领入命定的美好结局。
所以,外来者必须被除去,而无关紧要的她更需要离开。
颜竹低着眸,谁也不知道她正策划着一场谋杀,也为自己谱写好了结局。
“我们去西洲。”
他们只是听到她这样对宋温凊说。
君临笑了起来,甚至没有和同行者的乾乙商量便开口:“真是巧了,我们正好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