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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侯白羽赶走了褚裁文，候父没有等来他的部下。小陈公在当夜被皇/帝赐死家中，消息传到侯戡府上，侯白羽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里将近三天了。
他当是下人敲门，骂道：“不吃！说了不吃就不吃！滚！”
木门却咔嚓两声，被直接砍了下来，两列士兵鱼贯而入，清点过琴棋书画，立即搬到门外。侯白羽心头一紧，从床上跳下来道：“你们是谁！干什么！”
侯戡脸色铁青地将他拎出门外，先将人按得牢牢跪在地上，才道：“把你的嘴闭上！”
烈日当头，侯白羽饿了这么些天，跪得脊背发抖，双手发颤，连虚汗坠在地上晕出的阴影都看不清楚，掐着自己的手腕，道：“小陈公，小陈公他……”
大太监就站在候父一众眼前，缓缓道：“小少爷，噤声！要不是侯将军有战功，我今天不光要带走这些金银财宝——还有你们两个的脑袋！”
侯白羽忙道：“父亲，歧山！小文说歧山能救命！”
程公公皱了皱眉，侯戡便扬手给了侯白羽一巴掌，骂道：“不孝子！还敢在程大人面前大声喧哗，我怎么养出你这个没礼数的东西！”
这么一骂，侯白羽就连半个字也不敢说了，老老实实跪着，侯戡却像没有消气似的，胸膛剧烈起伏，突然喷出了大口鲜血，“咚”地一声，倒在了地面上。
宗族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侯白羽不明白，侯戡什么时候染上了重病，他也从来没有注意过，唯一由褚裁文带来的可靠消息，却因为他和自己赌气，迟迟没有告诉父亲。在这天之前，侯白羽一直觉得自己虽不至举世无双，总也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资，可没了身份和钱财，他连一所能供父子俩暂时休憩的房子都找不到。
最终定居在长安郊外一处闹鬼的宅院，他清了东屋两具尸骨，凑合将侯戡安置在另一间屋子。
侯白羽大致能猜到，这是对没有子嗣的老夫妇，无声无息死在家里，而小院杂草丛生，难免有蛇虫鼠蚁作怪，所以慢慢被人当成了鬼屋，至今得不到安葬。
他其实设想过，如果褚裁文也是天乾，最坏的下场就是两个人被逐出家门，定居在离长安很远很远的小村庄里，碌碌无为地走到生命尽头，迎来和这对老夫妻一样的结局。
眼下却更加糟糕。
侯戡得了怪病，开始日渐频繁地发热呕血，他虽然不说，但总是不经意地捂着肚子，身体微微蜷起。侯白羽没有银子进医馆，只请到一位好心的江湖郎中，那郎中说侯戡五脏受损，却开不出药方，夺门逃了。
无论是为了吃喝，还是为父亲看病买药，他都必须找件工做。但别人见了侯白羽是地坤，便理所当然地叫他去做女红，要么以为他能弹琴跳舞地为酒楼拉客，要么用同情而困惑的眼光看着这个不知发了疯还是发了傻，非要自食其力的地坤：地坤除了卖屁股，哪有速速来钱的办法？看你条件不错，兴许有官老爷要你，王夫人吃茶去了，下回请她为你说媒……
侯白羽头爆青筋，忍了许久，道：“不必了。”
他什么样的达官显贵没见过，到了今天，官/老爷和官/老爷的儿子们也没少惦记着他。上个月还在一起打架遛鸟，这次找上门就成了提亲，那些在酒席上见惯了的轻佻笑容，突然全都施加在了他的身上，这些人也许并没有多大的恶意，只是自然而然地履行着约定俗成的怜惜与轻蔑，使他明白，他首先是个地坤，其次才是侯白羽，以往为攀高枝而围绕在他四周的人，如今已经可以将提亲作为一种恩惠。
如果说这些人令他体会到了密不透风的失望与愤怒，那么单单裴无涯的到访，就能带来与前者相匹敌的巨大不安。
他身后跟着一名万花弟子，背着比裴无涯手中包裹还大的药箱，沉默地快要融进影子里。侯白羽道：“这是谁？”
裴无涯道：“我的小师叔，苏信闲。听说伯父病了，我带他来看看。”
见侯白羽没有拒绝，裴无涯又将包裹塞到他手里，道：“我爹把我关在书房了，找不到多少钱，你将就用。”
侯白羽摸了两把，竟然有许多散碎银子。他谢字说了一半，又觉得生疏，改口道：“召星和阿平怎么样？”
裴无涯道：“阿平的腿断了，不能出门。召星……崔尚书革职，全家被发配到潮州……别担心！他人没事。我家里看得严，这次偷偷跑了，以后恐怕不能再来……”
“没事。能来也不要来了，和我们走的越近越遭殃，”侯白羽想了想，干脆推着他向外走，道：“磨磨蹭蹭，快走你的，我看你早晚像阿平一样，被你爹打断腿！”
裴无涯被搡了几步，转过身来，迟疑道：“褚裁文有没有找过你？”
侯白羽道：“没有。他会像你这么傻？”
裴无涯翻白眼道：“我傻，行了吧。”
侯白羽道：“还不快走？”
裴无涯不动弹，苏信闲也继续埋在影子里。侯白羽等得脑门冒汗，终于张口道：“多谢你。以后保重。”
他们不过二十天没见面，但这样的沉默相对，已经使人提早生出一种旷日持久的怀念，因此侯白羽率先打破僵局，回屋去了，可裴无涯深吸一口气，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侯白羽道：“干什么，无涯？”
这是他们四个人中最沉稳，最聪明的人，可不知是不是和三个纨绔作伴太久，裴无涯有时也会变得像个没头没脑的糊涂少年。他困着侯白羽手腕，下定决心道：“你嫁过来吧！”
“嫁到裴家，就不需要受这些苦了！刘相没有我家的把柄，不可能把我家怎么样……”
侯白羽道：“放什么狗屁。”
转身抬起一脚，直接将裴无涯踹到了门外。这是实打实地出了全力，裴无涯半天没有爬起来，又被侯白羽当胸砸了包裹，道：“我还以为你和那些人不一样！我这辈子都没有你这种朋友！滚！！”
“嘭！”地一声，狠狠合起大门，从里面上了铁锁。侯戡还在屋里睡着，因为怪病缠身，他这些日子已经很少能安稳休息，侯白羽不想气呼呼地呆在屋里，免得吵醒了他。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远了，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重新将门扇打开。
这一推不要紧，他原本以为又要看到门外熟悉的荒草地，谁知裴无涯小师叔竟然站在正对门缝的地方，背着药箱，抱着包裹，一言不发地抬起眼来。
侯白羽冷不丁吓得后撤一步：“我操！”
那小师叔幽幽道：“你知道卢平为什么没有来？他的腿没有断，他只是不想见你。侯家倒了，他跑还来不及。”
“无涯不是因为喜欢才要娶你，他只是想帮你。”
侯白羽道：“我就是不识抬举，怎么？”
他径直去关门，苏信闲飞快伸手一拦。门扇在即将拍在一处时被硬生生卡住，几乎同时，两个人掰在上面的手爆出了青筋。老木门吱吱作响，马上就要在夹击之下四分五裂了。
苏信闲道：“你再用力，胳膊就废了。”
他说的是侯白羽在发情当晚自己砍伤的左臂，因为没有草药，伤口已经开始发炎，但尚可忍受。侯白羽道：“关你屁事！”
那门已经被苏信闲掰开了一点，他透过缝隙，歪头盯了侯白羽片刻，道：“你被标记了吧，还差一点就是完全标记了。”
侯白羽气得想喷火，几乎要伸手拔枪，直接将他捅开：“到底关你屁事！滚啊！”
苏信闲继续他的夺门大战，一边道：“那个人不在这里，但你每个月都会想要他，地坤就是这样，除非他自愿解开你的标记，或者他死了，你才能解脱。一个人坚持太久，你就会死掉。但我可以帮你做药……”
侯白羽最禁不得别人提这个，双手一松，冷冷道：“那就死掉好了。”
苏信闲抬脚就要进门，脖子一凉，只见他手持长枪，目露寒光道：“我许你进门了？”
苏信闲并不退后，道：“你父亲的病呢？”
侯戡已经醒了，走进院里，明明四十岁不到，两鬓斑白，已经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问道：“怎么回事？”
苏信闲将枪杆拨开，行礼道：“伯父，我是苏信闲，无涯托我来帮忙。”
侯戡叹道：“无涯是个好孩子。进屋吧！白羽脾气不好，请你见谅。”
侯白羽闷头道：“分明是他不会说人话！”
侯戡道：“你以为你会说？！赔礼！”
侯白羽一个头有两个头大，偏偏侯戡的身体受不得半点气，只得埋头装乖：“对不住，苏……苏先生。”
苏信闲哪能料到，这竟然是结识侯白羽的头两个月中，侯白羽对自己说过的最长的话，其余只有“嗯”，“好”，“不行”，“吃饭”，“哎！你”，诸如此类，偶尔在侯戡服药后安静入睡时，才会向他道谢。
这大约是心高气傲的人突然成为地坤后的过激反应，只要不向天乾服软，他们就还是分化前那个“普通人”似的。苏信闲行走江湖，并非没有见过这种例子，可倔强到侯白羽的程度，简直可以称作是无上修为了，时间一长，他甚至不能想象侯白羽正常说话的样子。
侯白羽扯过一只木墩，坐在正在熬药的苏信闲旁边道：“标记要怎么消除来着？那个人死了？”
苏信闲摇了两下蒲扇，吹着火炉中的烟雾道：“或者天乾愿意解开。”
“噢，”侯白羽起身道，“我出趟远门，煎药就先麻烦你。”
他熟悉褚家，正如褚裁文对侯府的结构了如指掌，哪怕褚家张灯结彩，车水马龙将大道都堵塞，侯白羽也可以迅速找到外墙最隐蔽的角落。
褚家要保持中立，甚至拥护刘相，才能彻底摆脱险些与叛臣联姻的危险境地，如果换成侯白羽，他也要好生在宗族兴衰与褚裁文之间纠结谋划一番。他们才三个月没见面，对于至关重要的决策来说，并不算长，但侯白羽已经逐渐习惯了标记带来的安全感，也许稍假时日，他就能完全将褚裁文作为这个天翻地覆的世界里唯一的特例，再次接受他的一切。
亦或者，侯白羽会这样想，只是因为盘旋在体内的天乾气息在今早突然消失了。
他并不恶毒，但是在标记消失的一瞬间想起苏信闲的话，便只觉得褚裁文已死，他要来见他最后一面。而在角落看着迎亲的花轿靠近又远去，他生平第一次这样肮脏地、不甘地，任由所有恶意祈求那些灿烂欢喜的红色都化作了无生机的缟素。
褚裁文迎下了轿子，骑在马上，依旧是那副风雅模样，好像朝熟悉的角落看了一眼，又好像没有。
其实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动摇，在侯白羽提枪砍伤自己的胳膊，将他推出房门时、在三个月来每一个没有侯白羽联络的日子里膨胀稳固，最终成为一堵鲜血淋漓的铜墙铁壁。
侯白羽靠着外墙，缓缓坐到了地上，抬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想起褚裁文咬在那里的时候，在他耳边说过的话。
不管你是地坤，还是天乾，我都想和你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