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
时而清醒, 时而昏睡。
安徒生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但他并没有惶恐。
现在能够活着对他而言就已经是大赚一笔了。
他清醒的时间有限。
每次醒来总是在不同的环境中。
有时在墙壁发光的山洞中，有时是在柔软的章鱼肚皮上, 更多的时候是在晃悠悠的马车里，拇指和车夫一直陪在他身边。
一睁眼, 车夫会立刻端来奇怪的食物逼着他吃下去。
“汉斯, 加油吃啊。”拇指则在为他加油鼓劲，“这团是能加速恢复体力的发情红鱼酱汁，还有对像桃子一样的东西，是长毛猫树为了表示感谢送给你的珍贵礼物, 能让你精力充沛。”
安徒生努力地屏蔽着味觉和嗅觉，大口吞咽着这些一看就很珍贵的食物。
但他并没有忘记询问那个重要的问题。
“多少钱？”
他可不想成为第一个吃太多而破产的巫师。
“殿下出钱。”拇指十分了解自己的朋友, “你身体受伤太严重, 不能使用门直接回到人类世界，所以我们才一路慢慢从树人国绕路行驶。”
石心会那么好心？
察觉到小巫师狐疑的表情，车夫把空了的餐盘挪到一边：“火焰领主破坏了公约, 在王国内肆意使用超凡能力, 所以在我们出发之前就已经被标上了黑点，是被悬赏重型罪犯。”
“你剿灭了火焰领主, 完成了这次悬赏任务, 不仅会受到王国超凡组织协会的奖励, 而且因任务产生的后续花费都由协会买单。”
石心是该组织的领袖, 所以拇指才会说他出钱。
既然是他出钱的话……
“还有食物吗？”安徒生强撑着说道，“我感觉自己还能再来一盘。”
再硬着头皮又吃了两盘后, 小汉斯两眼一翻, 砰的一声重重倒下。
车夫咧了咧嘴, 在要上报给协会的日程记录上写道：“屠火小英雄为了早日投入到维护和平的行列中, 强行摄入超量恢复食物，食物每日供应量请求翻倍。”
写完后，他美滋滋地靠在墙上翘起了二郎腿。
旁边的食品保鲜冰柜里，分明还装着着满满当当的食物。
“不会被发现吧？”拇指既兴奋又不安地搓了搓手指，“总觉得，咱们这是不当获利。”
“这是外出人员的补助费用。”车夫一幅老手的模样，“大家出任务，特别是像这种危险又路途远的任务，除了明面上的奖励，都会默认这些小福利的。”
“好吧好吧。”拇指说，“汉斯吃不下的多余食物卖掉，说好咱们三七分的，你别算错了数字。”
吃撑的安徒生：“……”
他很想说也给自己分一点，但那些食物中所蕴含的能量太过充盈，直接堵在了嗓子眼里，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睡吧，汉斯小宝贝。”拇指察觉到了小汉斯的状况，施展起了花精的魔法，“祝你有个甜度适中的美梦。”
可是这一次安徒生感到自己陷入昏睡的时间比之前要慢了一些。
他闭上眼睛，呼吸缓慢，看上去像是真的睡着了一般。
拇指叹了口气。
“汉斯能恢复吗？”
“当然。”车夫笃定地说，“不说吃的了，他睡着后涂抹身体的药水就足以抵得上一些国家全年的税收，石心殿下从来不做亏本的事情，汉斯一定会好起来。”
安徒生心中一动，还想再多听听他们说了什么。
他尽力想要保持清醒，可是睡意却不合时宜地开始蔓延。
“可是汉斯的精神力很奇怪啊……”
“我总觉得……”
后面的话隐隐约约的，安徒生陷入了睡梦中。
再次醒来，他们停在了一片湖泊旁边。
周围的花香像是最浓郁的春天。
“汉斯，快到了。”拇指看上起十分开心，“这里就是我的家乡！”
“很美的地方。”透过车窗，安徒生看到了外面那大片的连绵到天际的各色花朵。
这里是天国花园。
所有迷雾花精诞生的地方。
天国花园模糊了四季和地域的界限，所有花朵毫不吝啬自己的美貌尽情地释放着魅力。
花间有蝴蝶，蜜蜂，还有不少美丽的小花精来回飞舞着。
风带来了美妙的花香和愉悦的笑声。
这里就像是无忧无虑的天堂一样。
安徒生突然放松了下来，他感到自己的衰弱的精神开始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滋养，甚至他那颗纠结破碎的心，也不再纠作一团。
“很美的地方。”小巫师轻声道，“如果这里是我的家乡，我愿意永远不离开。”
“我都看烦了。”拇指吐了吐舌头，“你是第一次看到觉得新奇而已，让你在这里住上几年，你也会觉得厌倦。”
小花精伸了个懒腰，一点点不同的香味散发而出。
安徒生抽了抽鼻子，诧异地说道：“你居然喷了香水？”
花精可是天生自带体香的！
而人类配置的香水，大多数是模仿着自然界的味道，不管经过多少精心配制，味道中总带着一股刻意的感觉。
“嘿嘿，你闻到了。”拇指颇为得意地说道，“我买了一大瓶，然后分装成了一千份！刚才已经卖出去六百多份了！嘿嘿，人类香水在这里可是稀罕物。”
“……”安徒生说，“你们喜欢就好。”
他用力呼吸着天国花园内甜美的空气，这种放松到有些飘起来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就在这时，拇指脸上的笑容突然一滞。
他“嗖”地一下滑进了小汉斯的毛毯中，蠕动几下后，再次飞出来时小花精已经换上了一身男装，头发都绑在脑后，腰带上别着一小把短剑，甚至脸上还画了两撇有些歪的胡子。
安徒生若有所思地朝着车窗外看去。
只见一只极其美丽的花精，正在马车外。
他的头发是深到近乎黑的紫色，眼睛也是，和花哨的拇指相比，这只花精穿着朴素，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他头上的王冠却让人无法忽视。
“国王陛下。”拇指挺胸抬头，刻意压低了声线，想让自己听上去更有男子气概，“这位就是我的朋友，森林巫师安徒生，森林女巫格瑞的弟子，来自人类王国丹麦的欧罗巴人种北欧类型。”
花精国王的眼神在拇指身上扫过，没有半点停留地看向了安徒生。
拇指抿了抿嘴，表情和身体一起变得僵硬了起来。
安徒生立刻按照迷雾世界的礼仪对着花精王行了个礼。
“森林巫师？”花精王看上去有些严肃，和跳脱的拇指完全不同，“我看不到你身上的绿色，只有灰色的阴影在盘旋。”
灰色的阴影。
这已经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人了。
安徒生伸出了手，路灯在他手心中亮起。
路灯上面满是裂痕，灰扑扑的，破败不堪，这是安徒生巫术本源的具象，代表着他此时摇摇欲坠的精神力。
之前受火焰领主蛊惑，差点被驱逐出去的其余力量，此时安静地蜷缩在路灯角落，忽明忽暗，仿佛被人痛打一顿的落水狗一般，需要时间来恢复创伤。
“我差点被杀死。”安徒生摸了摸路灯的边缘，那里灰败的颜色下隐约泛起了一点绿色，“但我相信它会恢复的。”
“陛下，汉斯他的心跳停止了一会儿，会不会是这个原因，让他的巫术本源恢复缓慢？“拇指担忧地看着路灯。
花精王没有回答。
他谨慎地围绕着路灯飞了一圈，接着皱眉说道：“你通过它释放出一点巫术力量。”
一点点荧光从花精王冠上飘出，渗入了安徒生的皮肤。
森林巫师立刻感到，他的干枯的精神力仿佛喝了一大口水般，变得稍微湿润了一点。
这位花精王看上去严肃，但实际上却十分细心体贴，这是怕自己精神力不够用。
安徒生依言释放出了自己的精神力。
路灯散发出了淡绿色的光芒。
一棵小小的绿色嫩苗从路灯边缘生长而出。
它生机勃勃。
嫩苗的根部仿佛慢慢染绿了路灯的其余部分。
一切似乎都在逐渐好转。
可是很快的，嫩苗仿佛褪色一般，绿色肉眼可见的褪去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色。
“已经很棒了。”拇指打气道，“每天练习一下，很快就会恢复……”
花精王却冷漠地打断了拇指的话。
“无用的鼓励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他不客气地说，“拇指，不要学人类的那套。”
拇指顿时像是被霜打了一般，低着头，脸上浮现出了丧气的阴云。
安徒生感到有些诧异，一向活泼的拇指在面对花精王时，不但努力讨好而且还会因为对方的态度而情绪不稳。
难道……
拇指欠了花精王许多债务？
现在的讨好都是因为在债主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心虚感造成的？
花精王伸出手，轻轻碰触了一下变成灰色的嫩芽。
下一刻，嫩芽裂开化为灰烬，瞬间消散在几人面前。
安徒生眉头紧皱，不由看向了花精王。
对方若有所思地说道：“再来一次！用更多的精神力。”
又是几点亮光从皇冠中飘入了安徒生的体内。
这一次，更多的藤蔓从路灯周围生长而出，它们像是有生命的蛇一般，扭动缠绕，可是很快的，藤蔓又重新变成了灰色。
哪怕是安徒生尽力控制，也只能让它们保持植物的状态十几秒的时间，接着他再输出精神力反而会直接让这些藤蔓变为灰烬。
这下子，就连拇指都看出了不对劲。
“汉斯！”小花精惊慌地说道，“你，你的本源力量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安徒生面色惨白。
他不死心地又尝试了一次。
可无论是什么植物，都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最后变为灰烬。
至于其他的能力，现在它们还太过虚弱，安徒生无法一一实验，但情况估计也十分不乐观。
“怎么办怎么办！”拇指急得在空中来回飞舞了起来，他冲到了花精王的面前，慌乱地说道，“宝贝，汉斯他到底怎么了？”
花精王冷漠地瞥了他一眼。
拇指惊慌得头发都竖了起来：“我，我是说，汉斯宝贝他怎么了！”
“你知道牙仙吗？”花精王没有理会拇指，看向了安徒生。
安徒生点了点头，现在的情况已经不能用本源受伤来解释了。
他获得的森林巫师传承知识中，从古至今，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
“她们是灰烬生物，通过吸食牙齿内的生机延续生命，可以说，那就是她们的余火。”
花精王的话让安徒生心中产生了不妙的预感。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提起灰烬生物。
想起刚才植物化成的灰烬，安徒生感到心脏突然“砰砰”跳得飞快。
“你现在已经不是森林巫师了。”花精王说，“你处在一种奇妙的平衡中，虽然活着，可死亡与你如影随形，你身上既有生也有死。”
“因此，你施展出的巫术也是如此。”
“如果我没猜错，那些变为灰烬的植物，依旧属于你的能力范围，你也可以使用它们。”
安徒生有些不相信。
哪里有这种巫术力量！
他再次召唤出了一棵藤蔓，等到它化为灰烬后，那些灰色的烟灰却没有立刻消失，反而在他精神力的控制下重新变成了一朵小花。
一朵灰烬形成的花朵。
安徒生伸出手，轻轻触碰之下，那花朵变成了粉末。
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这算什么？
这样的能力有什么用？
就算他恢复到了以往的精神力程度，召唤出了大量的藤蔓对敌，可是也只能持续短短的十几秒！接着难道让他控制着大量灰烬钻进敌人的鼻子里引发对方鼻炎让敌人活活打喷嚏致死吗？
“这只是个开始。”看着小巫师变得更加苍白的脸色，花精王从王冠中拿出了一朵绿色的花。
安徒生接了过来。
这是一朵绿色的曼陀罗。
小巫师苦笑道：“谢谢您的安慰。”对方果然是冷面却温柔的人，绿色曼陀罗，花语是不要放弃希望。
“吃掉它。”花精王说，“拇指说你是他的朋友，想必在人类世界的时候，他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这朵花就当是我的谢礼。”
“巫师，不要灰心，你的力量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强大，现在你无法控制灰烬，是因为你没有找到你的余火。”
“生与死的平衡不会保持太久，如果你不尽快点亮余火，那么死亡会进一步的侵蚀你的身体和精神。”
安徒生急切地问道：“什么算是余火呢？”
对于牙仙来说，包含生机的幼童牙齿就是余火，可他的情况却完全不同。
花精王说：“没有具体的描述余火是什么，但顾名思义，那是在燃烧殆尽的灰烬中隐约燃着的火焰，是即将冻死之人手中的火柴，是为爱人放弃自己生命时丢下的匕首，是融化雪人的眼球，是为生活而长满冻疮的双手。”
安徒生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他用心把花精王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中。
他的余火是什么？
让他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动力又是什么？
如果是以前，小汉斯会毫不犹豫地说，他想要出人头地，成为一个厉害的人，能够昂首挺胸骄傲地站在他的太阳旁边。
可是现在他却不这么想了。
安徒生吃下了那朵绿色的曼陀罗，在精神力加速恢复的同时，身体的疲惫涌了上来。
“灰烬的力量属于阴影，而阴影则是变化无穷的。”花精王淡淡地说，“巫师，点燃你的余火吧，我有种感觉，你会成为独特又强大的存在。”
“为什么帮我？”安徒生半闭着眼睛喃喃道。
那朵花十分珍贵。
可更加珍贵的是花精王告诉他的这些信息。
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金钱。
安徒生不信，把等价交换刻入骨髓的迷雾生物，会仅仅因为他对拇指的照顾，就真么大方地告诉他这么多信息。
“一个人情。”花精王说，“我要你在将来还我一个人情。”
“好。”安徒生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花精天生爱好和平，性格不喜欢争斗，他也并没有从花精王的身上感觉到任何的恶意。
所以他愿意答应这个要求。
等到安徒生睡去后，花精王深深地看了缩在一旁的拇指，冰冷地说道：“你穿的是什么？”
拇指局促不安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角：“这是人类世界的骑士服，是男装！”
“你卖那些劣质的人工香精的时候，有五百多个花精都说你穿了镶满小宝石的裙子在天上乱飞。”花精王朝马车外飞去，“拇指，你要明白，决定一个人的不是他的外表打扮而是他的内心。”
拇指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这位美丽有严肃的王者消失在了花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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