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后，我站在镜子前面端详自己。
即将成年的少女高挑纤细，肤色即便是在白种人里也十分白皙，齐腰的黑发又直又顺。我将镜面的水雾擦出一片，凑近观察，浴室倒影在我眼中便罩上忧郁的蓝色。
哥哥说他遗传了妈妈的绿眼睛和脏金色卷发，我遗传了爸爸的蓝眼睛和黑头发。但是我对亲生父母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只有一个监护人将我养大，他就是我对父亲的全部印象。
我歪过身子，用指尖捏着自己微凸的乳房。
我时常感到困惑。随着年龄增长，这种困惑不减反增。
我怎么会是个女孩子呢？除了身体上的性征，我的精神上有哪里像女孩子吗？如果不用性别加以划分，人和人之间会有如此明显的两极分化吗？
实际上，就连我的脸也不像女孩子：我高耸的眉弓上野蛮生长着两条粗眉毛，我的颧骨和下颌线明显，“侧脸就像黑道硬汉！”我的同学常这么评价我。
我不适应。我想我是不适应女性的身体。我想要更有力量的身体。有邪恶的东西逼迫着我不得不更有力量。
“您好了吗？”浴室的门被打开，他不放心地进来察看。当他看到镜中我的身体时，不由得发出赞叹：“您成熟了。噢，您长大得真快。”
“爸爸，你快出去吧！”我嚷了一声，抓过浴衣披上，打开吹风机吹干湿发。
“好的，您慢慢来。”他合上门离开了。
爸爸是个奇怪的人。不管在人前还是家里，他总是穿着一身白西装三件套：西装外套、白色马甲和背带裤，搭配一双黑白布洛克皮鞋。他还戴着白手套，连睡觉都不会摘下来，但他并没有洁癖。更奇怪的是他脸上化着小丑妆，白粉涂面，两只眼睛各画着紫色的星星和月亮图案，鲜红的嘴唇画到耳根。
我第一次见到爸爸他就是这副样子。他跟邻居们相处融洽，没人指出哪里不对劲。
收拾整齐后，我去餐厅吃早餐。爸爸做了拿手的吐司煎蛋，还为我倒了一杯橙汁。
“您马上要过十八岁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吗？”早餐间，爸爸突然问我。
我大口喝橙汁，心思并不在饭桌上。“嗯...什么都可以吧。”我此刻心里最想要的，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在2个月前参加了心仪大学的入学考试，考试结果应该在这两天会出。
“您再好好想想，鄙人会尽力满足。”
“...我再想想吧。”
我吃饱了，用碟子盛了面包片和煎蛋站起来，对爸爸说：“我去给哥哥送饭。”
我走向杂物间，这是位于两间卧室之间的窄间，其中有通向地下室的楼梯。我拉开地下室的灯，小心地端着盘子下楼梯。地下室里没有任何动静，隐隐散发出一股腐臭。
地下室跟一层客厅一样大，深处的角落堆放着陈年的家具，靠右边一侧摆放着一张铁床。我们家地基比较高，地下室有一部分高出地面，右侧墙上有一扇很小的窗。窗口照射进来条形的阳光，洒在靠着铁床边的男人肩上。
尘埃在光束中飞舞，隐匿在男人结缕的卷发中，腐臭味就是从他身上发出的，整个地下室里丝毫没有生命的气息。
“哥哥！吃早饭了。”我跟他打招呼，兴冲冲地展示金灿灿的煎蛋。
哥哥面前的餐盘里盛着昨晚的剩饭，他的尿流了一地，嘴角有白沫，眼睛周围也有些浑浊的分泌物。“吃饭之前我们先洗漱吧，哥哥。”我给自己系上围兜，从地下室的角落拿出便桶和抹布。我把哥哥的排泄物收拾了，给哥哥擦洗身体，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最后把剩饭倒掉，给哥哥摆上新的食物。
“您不必如此费心。他是不会进食的。”
我吓了一跳，不知何时爸爸出现在我身后。他在阴影里冷漠地俯视着哥哥。
“他全身的细胞高度癌变，疯狂增殖后丧失了正常功能。他早该在14年前死去。但是癌细胞不断分裂，新生的细胞取代死亡细胞竟然勉强维持着生命。比起人类，他更像是一大群活细胞的集合。他不会死，但也没有活着。”
我将煎蛋推向哥哥。他确实从未进食。“可是，哥哥的皮肤很柔软。哥哥还有呼吸和心跳，哥哥肯定还活着，总有一天会清醒的。”
“鄙人不这样认为。”
14年前，我见到爸爸的那天，哥哥胸口中弹后休克了。我对于那天的记忆很模糊，还以为是一场噩梦。后来爸爸告诉我，据游乐园工作人员报告，哥哥在一场恐怖袭击中不幸遇难。哥哥被送去抢救，医生摇着头说很遗憾，他肺部被子弹破坏、全身多处癌变，癌细胞随着血液游走，已经出现末期症状。我大声说哥哥很健康，从没有感染过什么病。没人相信我。
但是哥哥一直没有死。
过了几小时、几天、几个月，他的皮肤依旧柔软、呼吸和心跳正常、甚至伤口都很快愈合。
我知道是医生和警察在骗人。哥哥没有生病，他只是太累了，需要我去照顾他。就像他曾经照顾我一样。
有讨厌的邻居举报我们家。因为哥哥排泄出的癌细胞团块发出腐臭味。爸爸暗中联系了搬家公司，“您哥哥的情况复杂，如果被人发现，会把他带走研究的。您不想失去哥哥吧？”就这样，我们从旧公寓搬到了现在的郊外别墅。
爸爸建议让哥哥住在地下室里，这样气味比较隐蔽，不容易被邻居发现。我很反感这样做，但我不想被投诉而反复搬家。那时候我刚刚适应了新的学校生活。我一直以为哥哥这种诡异的症状会很快好转，直到14年后的现在。
现在，我看着哥哥身上洗到褪色的睡衣，恍惚想起我曾经说要送给哥哥一套合身的白西装和黑白皮鞋。要是能见到哥哥穿上我送的礼物，我一定很开心。
“爸爸，我有想要的礼物了。”
“您讲。”
“我想要...一件小首饰，能随身佩戴的，每次看到我就能想起爸爸，想起哥哥。”我伸开五指，“一枚戒指，或者一个吊坠？我喜欢圆环形的。环看起来很封闭，很圆满。让人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