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日君和月君都回到了天地。
焆都毁灭之后,东荒的生灵得到了久违的安适。南离用灵力凝聚的太阳融成春风般和煦的灵气,哺育万物。
有小妖在这灵气下化形,年长的妖耐心地教导它:“你要感谢太阳妖君。”
可太阳妖君去了哪?小妖疑惑地问。其他妖说,日君回到太阳之中了。小妖乖乖地“哦”了一声,抬头望向鲜红如血的夕阳。
南离坐在焦黑的土石上。
太阳内部如一座熔炉,池里翻涌着赤红的岩浆,荒凉而孤寂。南离孤独地走遍太阳阵眼,有时疲惫,便枕着石块入睡。
从太阳阵眼往下俯视,南离能望见流淌的星河,他看见星云聚散,星孛曳尾,无比壮丽又孤寂的景色倒映在他眼中。
他有时也能看见凡界。
狼看到眠龙山,尽管它在他眼中只是一汪碧绿的痕,看到熙熙攘攘的长夜众生。
更多时候,南离是在看月亮。
可唯有黄昏到来,日月交替,他才能捉到一丝月亮的影。每到黄昏,南离便在石头上刻印迹,以此记录日子。
每天,每天,他都取出自己的乾坤袋,一件件翻看其中的物件,让自己不要遗忘。
可磨灭却是不可逆转的。
首先泛黄腐朽的是那些脆弱的纸片。原本南离闭着眼睛就能背出的诗句,渐渐开始变得陌生,他不得不一遍遍地念着,努力记着。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相思……是什么?
到后来,南离只能磕磕绊绊地念出语句,却再也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了。
尽管他保存得很好,泛黄的纸片却在阵眼的侵蚀下开始碎裂,最终在指尖化作泥灰。
南离依然一遍遍从乾坤袋不厌其烦地掏出那些物件。一只帕子,几套月绡衣物,一块神位,两缕交缠的发丝,绣着月亮和小白狼的香囊,一枚海蓝的琉璃……
渐渐地,他要努力思索好一阵,才能回想起这些物件的来历。
后来,南离不需要一遍遍翻了,因为乾坤袋失去了法力,又渐渐腐朽了。
月绡的衣物和帕子是最先褪色的,太阴之力凝聚的东西在太阳里存续不了太久。香囊渐渐失去了味道,南离贴着鼻尖好一阵,也嗅不到一丝一毫香气。最后,他什么也没有了。
再然后,南离连刻下划痕都忘记了。
在乾坤袋中的书本被腐朽殆尽之前,他将其中的内容刻在石头上。南离从前每天都会读一遍,尽量让自己不要磨灭得太快。
可那字迹在如今的南离眼中已经成为一团怪异的符号,他的一切渐渐瓦解,再也维系不住人形。南离变成了一头巨大的白狼,两条山峦般的尾巴环绕着整个太阳。
它将脑袋枕在爪子上,一动不动。
狼什么都忘了,却不想忘记逄风。可逄风还是从狼的头脑里溜走了。到最后,狼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只记得它要等一个人,却忘了他是谁。
每当黄昏,它就会对月亮长嚎,而狼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么做。它有时候会撕扯自己的尾巴,狼的尾巴尖有一簇金白的火焰,它觉得很眼熟,却再也想不起来它像什么了。
它只记得,它有一个主人,主人让它乖乖地等他,狼很听话,它要一直等它的主人。
狼巨大的身躯日复一日地缩小了,太阳里只剩下一头雪白的小狼,卧在冰冷的岩石上,静静地等着主人带它回家。
偶尔有岩浆溅落的声音,狼的耳朵便会迅速地竖起来,碧绿的眼中充满喜悦,可那喜悦也很快被失落覆盖。
小狼枕着尾巴,再次进入了梦乡。
而与远隔万里的月亮也是如此。不同的是,逄风遗忘得更慢些。
从前,他也并非未经历过磨灭。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很平静地应对这件事。可唯独这次,逄风却不想忘记。
他不想忘记狼。
可太阴阵眼是无情的,它无情的碾碎他的情感与记忆,将一切碾碎成尘。
逆魄与蔽日陪了逄风五百年,最终也抵御不住侵袭,回到了辰白二星之中。
和南离一样,唯有日月交替,逄风才能隐约望见太阳,望见太阳卧着的孤独的狼影。他听见狼在嚎叫,声音凄美、悠长。
逄风抬起手,银蓝的神辉光芒在掌心凝聚,向太阴阵眼刺去。
神芒自然是触到阵眼便消散了。
逄风阖眸苦笑,没想到他竟也有生出反抗之心的那么一日。
他的视线投向凡间,如今的长夜已然欣欣向荣。灵魂劣化并没有波及长夜,修士陆续化了骸,反而让长夜愈发繁荣。
天道说过,灵魂劣化只会侵染原本就被欲望控制的灵魂,若心存正念,它也不会发生。
可这些,渐渐与他无关了。
逄风每天都会用指尖摩挲自己的耳坠。他能察觉得到,自己好不容易被南离养出的喜好渐渐开始消失了,可他不在乎这些,唯独不愿忘记南离,忘记那滚烫的怀抱与亲吻。
他将焰花放在心口。狼不记得他了,火焰却再也没有灼伤过他。
逄风蜷缩在太阴阵眼里,望向黄昏落日里那一轮小小的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