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隐隐抽痛。
南离将灰白的石块垒在一旁,他赠与逄风的半枚火种已经随着双尾的复生回到体内,甚至比从更为强大。可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微弱的魂契,他再也触不到逄风了。
至公门人在天道来过之后,便化作了这些灰白的石块。南离坐在石块上,把手掌放在心口,静静地感受着那一丝微弱的联系。
他不在了。
逄风的离去似乎早有预兆,南离回到眠龙山,回到他们的家。檀木柜里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沾了好闻的香气。衣柜底多了一沓华美衣物,如蚕丝般顺滑,那是月绡织就的。
针脚密集厚实,衣领的里子用金线绣了平安喜乐的字样。南离几乎想象得到,逄风坐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针一针为他缝衣的模样。
……他只是提了一句想要月绡衣。
他曾经与逄风说,他绝不做怯懦的牛郎。可如今逄风到底从他的怀里飞去了。
南离化出钥匙,又回到东宫。
东宫依然是一成不变的模样,烛火摇曳着。案前却没有逄风,木台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沓信。南离走上前,拾起第一封。
笔锋凌厉,字迹清瘦。
夫南离:
你若展信,我恐已赴太阴阵眼,魂魄尽消。念此生再难相见,留信于此。
昔海眼不平,天妃以身填之;天地无光,而阏伯盗火。幽荧为月所寄身之物,理应以身平日月之息,否则忝列上神之位耳。然苍生所爱,终难两全。
天道若续,你可飞升成仙。仙神熙攘,欲如凡人。望君勿要预凡事,只领闲职,做一寻常妖仙,望舒宫广阔,却凄清寒冷。床下有新缝冬被,可携之上界。
……
以魂哺月乃幽荧之责,勿要怨鸿鹄君。树神、水神皆幽荧友人,可挂靠其名下。留信百封,一年一封,以供慰藉。以魂契令你,非要你独存于世。只是若你长留,千万年后,还可与幽荧再续,愿多珍重。
末了,是一句话。
南离,你始终是离我心尖最近的肋骨。每每我心跳动,便知是你在身旁。
南离攥着信,泪水不住砸落。
逄风说,他是距离自己心尖最近的那根肋骨。他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除了他自己。
无私仁爱的妖神,无爱无欲的太子,他何德何能,成为他天地大爱中仅存的一点私心?
狼走出屋门来。
青鸿一脸落寞,见南离来,他嘴唇翕动,却没说出什么话语来。
他声音干涩:“师弟,对不起。”
南离说:“师兄,和我讲讲他的事罢。”
青鸿苦涩道:“幽荧是从月亮中诞生出来的,是太阴中最精纯的一股仙气所化。因此天道命我送他到人间去,历经七情六欲而通人心,再将爱恨在磨盘中磨灭,反哺月亮。”
南离声音平静,无悲无喜:“所以如此千年万年,你们一直将他当做供台上的祭品,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青鸿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可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到。若是他不做,海水会淹没人界。”
南离忽然笑了:“是啊,牺牲他一人,天地都能得救。可三界的过失,凭什么来由幽荧承担……”
他肩膀颤抖,分明是笑,泪水却不住滚落。过了许久,南离又说:“师兄,我不怨你。你们仙神一向将苍生大业放在首位,我能理解,却不能苟同。”
南离:“他不是祭品,他是我的爱人。”
青鸿默然不语。
送长夜君下界时,鸿鹄也曾为月君一次次的献身而怜悯叹息。妖神高洁,愿为苍生献身。无数人因此敬他,可妖神本身呢?
他们将他看作无暇的神。可幽荧同样是个有情有心的人。他凭什么一次一次救他们?
月君本没有这职责。月亮也可以不庇护天地,哪怕世间所有生灵都死尽,月亮也不会消磨一丝一毫。可他偏偏为了这些与自己无关的生灵,一次一次赴死。
青鸿说不出话来了。
而南离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云长老化作了一头巨大的云鲸,它自九天坠落,将尸首化作云雾还于天地,头骨却留存了下来。妖族常有先妖将骨炼为灵器,赠与后人之事,云长老恐怕也是如此。
南离含泪葬下了他,依言将那头骨打磨成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锻成时便有风雷异象,蕴含命运因缘之力,而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命运因果之法是世间禁术,若是踏上这条路,便再无挽回余地了。
轻者肉体销,重者魂魄散。
可与没有逄风的日子比,这并不算什么。
南离回了屋子,为自己下了一碗面。
面是逄风早就已经擀好的,那时还有几日就是他的生辰了。逄风早早就为他擀了寿面,甚至熬好汤底,悄悄储存在灵器中保鲜。
南离坐在桌前,独自一口一口吃下了面,就连汤碗也舔得干干净净。
狼取出逄风的牌位,将那块小小的檀木牌用布条牢牢地绑在心口。他在心里轻声说:“逄风,我来找你了。”
南离神念进入镜面,镜子在他手中光芒一闪。镜中器灵问:你所求为何?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泪水:“逄风,我要见逄风。”
镜子:不可,你与他缘分已尽。
虽然早有准备,南离却依然心底一痛:“那幽荧可以么?”
镜子:可。
话音刚落,他的神魂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牵扯感,强大的吸引从镜面传来,南离的神魂被扯入镜中,一阵天旋地转。
他似乎被塞入了狭窄的洞窟,眩晕不止,眼前尽是光怪陆离的景象。南离在时空的碎片中穿梭着,似过了千万年,也似过了一瞬,一切在眼前缓缓停止旋转。
他脸朝下,倒在湿润的泥土里。此地灵气充裕,并不像凡间。南离吸了吸鼻子,嗅到了浓郁的昙花香气。
旁边有人怒斥:“……怎么还不起来?你们是来这伺候月昙的,不是来享乐的!”
神情死寂的南离缓缓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连绵不断的昙花汪洋,无数株含苞待放的月白昙花藏在叶片下,随风摇曳。
昙花……
南离忽然涌出一股力量,他迅速爬起身来,不顾旁人惊诧的目光,埋下头嗅着,在昙花的海洋在奔跑着、寻找着。
逄风的话语在他耳边回荡着。
他对他说:“南离,若我隐于成千上万朵昙花中,你能寻到我么?”
有人怒吼:“你是不是疯了?给我回来!”
南离不管不顾,拼命地奔跑着,辨认着。
终于,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面前是一株怯生生的昙花,它还未开放,结着月白的骨朵。这株昙花有些打蔫,瘦瘦弱弱的,并不如其他昙花般娇嫩美丽。
南离却几乎忘记了呼吸,他跪坐在泥土中,用颤抖的手去触碰昙花的瓣儿。
他的昙花……
他的宝贝……
可当指尖触上昙花的骨朵时,昙花却极其细微地躲避了一下,又忽然凋零了,化作一地残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