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左相,是从来不给他选择的。
不管逄风杀不杀这只狼崽,它也会死。幼狼在交到他手里时,便中了魂毒,就算他不杀,也会在极度痛苦中气绝身亡。
将狼崽带回去后,他与它签了魂契。并不是南离所以为的从属契,而是连魂契。依靠着这魂契,他承受了所有冲南离而来的魂毒。
幼狼魂魄太弱,根本无法反抗他的结契,逄风望着它,心里想:“多恨我一点罢。”
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活下去。
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夜深了,案上的烛台投下朦胧柔和的影,逄风披着素白的罩衫,正专心批着奏折。
宫人行了个礼,轻声道:“殿下,它并没有喝……”
“是么?”逄风并没有流露出意外之色,“它若不喝,就倒掉罢。”
他的手腕缠着细布,隐隐透出殷红之色,语气却格外淡漠,仿佛那根本不是他的血。
——他的血。
南离瞳孔一缩。
幼狼稍微长大一点,开始懂得反抗后,就再也不吃沾有逄风气味的东西了。有几次,宫人端来了羊乳,它嗅到了其中逄风的气味,便将盆子打翻,宁可饿着也不会喝。
如果,那里面是逄风的血……
他这些天和逄风双修,修为几乎是一路突飞猛进,甚至多年的瓶颈也突破了。太阴之体是绝佳的炉鼎,他的血同样也含有精纯的阴气。
翌日,宫人为幼狼端上来了一盆血淋淋的生肉。幼狼弓起背,一边咀嚼,一边警惕地打量着身畔的逄风,时不时从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
而逄风立在它身畔,闪电般伸出手,夺走了它口中的肉块。
幼狼被激怒了,张开嘴向他猛咬而去,它的乳齿陷入了逄风的皮肉,他的血淌进了它的口中,腥甜的,比兽血更甜。
而它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那味道,逄风就将它狠狠甩在地上,随即剑鞘如瓢泼暴雨,抽在它的四肢与脊背上。幼狼到底没几分胆子,最后还是蜷缩在地上,屈辱地呜呜叫着。
南离记得真切,这是逄风第一次打他。
此后,这便成了常态,就算它后来自己狩了猎物,也会被逄风夺去。当然,狼也绝不会放弃反抗,逄风手臂上深深浅浅的疤痕,很多便是这般留下来的。
但,如果他是故意的?
如果他这么做,只为了让他喝下去自己的血……
记忆中东宫的景象黯了下去,眼前忽而变得格外明亮,映入眼帘的是一团蓝紫的绣球花,硕大的花团随着微风而轻颤。
南离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这是——
顺着逄风的目光望去,他看见了母亲和自己。自己正呆立着,失了魂似的望着母亲。而形销骨立的雌狼艰难地站着,从喉咙中发出柔和叫声,呼唤着自己的幼崽。
——而落到逄风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隐藏在枯干皮毛之中的缝合线头,躯干不自然的扭曲,以及深深塌陷下去的腹部。
那是一具妖傀。
被掏空了内脏,用皮毛与骨骼炼制而成的傀儡,躯壳中以毒物填充,是极为歹毒的厌术。
而被喜悦冲昏头脑的狼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它将谨慎丢得一干二净,迫切地向母亲狂奔而去。逄风来不及做其他反应,只得挡在它身前,抽剑斩出了那一式“天枢”。
他提剑正欲离开御花园时,迎面碰见了左相。左相背着手,与他擦肩而过时,对他耳语道:“太子殿下出手可真是不留情面……臣好不容易炼制出来的妖傀就这么毁了。”
逄风冷冷道:“孤不知这是先生的傀。”
那记忆仍然在继续,直到逄风身死的那一日,直到它被放走的那一日。
血丝爬满了南离碧绿的眼,他从喉间发出嘶哑的哀嚎,涕泪纵横。
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到底做了什么!
逄风将他从巴掌大的一团养大,用自己的血将他喂大,为他挡下一次次危难,而他做了什么?他给逄风留下了什么?
是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疤痕?脏腑被南明焰侵蚀的暗伤?还是……两次,两次的死。
他知晓每到潮湿的雨天,南明焰留下的火伤就会发作,逄风较平日也会多要一壶热茶。卧在他脚边时,狼看见他这幅模样,心底就会暗暗感到痛快。
可这一刻,这些曾经全部的浓重的恨意,都化作磨利的尖刀,去剜南离的心脏。他跪在逄风记忆里的地上,发出不成人形的痛苦嚎叫。
有很多人恨他。
死在逄风手中的人恨他,亲人被他杀死的人恨他,被他夺走一切的人恨他,他们诅咒他憎恨他,要他不得好死永不超生。
可唯独自己,没有资格恨他!
从逄风的魂魄中,南离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愧。他的心被狠狠刺穿了,不住流淌着粘稠的血。
……你不用愧疚的。
该愧疚的,从来是我。
那道陈年的疮疤被撕开了,露出了血淋淋鲜嫩嫩的肉,他的魂魄在嚎啕着,流着血泪。
他是头可恨的畜生,是白眼狼,卑劣无耻,低劣狡诈,却还在妄想得到爱。可逄风早就把一整颗心都给他了。他却亲手捏碎了那颗深爱着自己的心脏。
他不配再得到谁的爱了。
而那冰湖察觉到他内心纠葛的痛苦,又温柔地将他裹在其中,冷冽的湖水翻涌着,试图平息他的痛楚。
眼前的画面又变了,跨越了他一生的记忆,南离终于又见到了逄风。
他变回了白狼,匍匐在地,不住流着泪。狼会流泪么?它不知道……而此时它眼中,的确不住地淌着温热的泪水,是和人一样的泪水。
而逄风依然是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衣,怀中抱着剑,眼中尽是温和的笑意。
他向它伸出手:“南离。”
它流着泪拼命爬向那只修长的手,直到狼的额头碰到了他的手。在指尖接触到皮毛之时,南离便化作了人形,他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只有沙哑破碎的呜咽。
逄风眼神格外温柔:“先前在你这夺走的人性……我已经还给你了。以后,你再也不会受心魔的困扰了。”
他揉了揉南离的狼耳朵:“别哭。”
南离止住了呜咽,隔着泪光去看他的脸。
逄风抚上他的侧脸:“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什么……只是先前一直没办法给你,而如今,终于可以给你了。”
他打了个响指,一柄盘龙雕凤的金剪刀便落入了手中。“咔嚓”一声,逄风剪下了一缕属于南离的银白发丝,又伸出手去,剪下了一缕自己的墨发。
两缕发丝在他灵巧的指间很快交织在一起,再不分彼此。
他将那缕发丝塞进了南离的掌心。
逄风眼中含着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是你的了。”
南离抽了抽鼻子:“你不怨我?”
逄风端详着他的脸:“怎么会?我从来不后悔养了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小狗,也是我的夫君。”
他在笑着,笑容中却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南离心头忽然蔓延出一种极大的恐惧:“你——”
他话音未落,却见逄风的身形已经开始消散了。南离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几乎是四肢并用爬过去,嚎啕道:“逄风——主人——别走——别丢下我——”
而逄风却只是洒脱一笑,他的身影渐渐融入记忆彼方那灿烂的光中,不见踪影。
南离脱离了神魂交融的状态,他慌忙去看床榻上的逄风,可逄风的身躯却已经变得透明,开始羽化了,漫天都是飘荡的浮光飞絮。
鬼修不能转世,若是死,便是魂飞魄散。他躺过的床榻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两缕交缠的发丝刺着他的掌心。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窗外正逢破晓,乳白的晨光刺破了浓重的黑暗。天亮了,逄风也走了。
他的主人,他的妻子,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