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异能>伥鬼>第116章 “他此生的爱与恨。”

  玉色帷帐落下了,栴檀淡淡的香气里,传来阵阵金属碰撞的铛声,帷帐的隙中滑出了截苍白劲瘦的腿,脚腕缠着的锁链响个不停,却又被另一只掌捉住了细瘦的踝骨,拖回了帷帐。

  分明无风,轻柔的软烟罗却拂动不止。那铛声持续了许久,才停歇。

  逄风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了。

  这次,他穿了九阙的弟子服,也就是林逢常穿的那件。只是逄风比林逢更消瘦,那衣袍也就不那么合身了,交领松松垮垮往下滑。

  南离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他这模样,的确像极了林逢。不,逄风和林逢原本便是一人。南离痛苦地阖上了眼。

  他不明白,他们之间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明明一切都在好转……他的心魔也不再犯了,林逢也不像之前那般一副病容。可转眼间,爱人变成了仇人,撕下了乔装出来的面皮。

  这些日子,南离时常梦见林逢,梦里他忘记了林逢的真身,林逢望着他,他的瞳仁是色泽浅淡的茶色,于日光之下像极了蜜蜡。其中尽是温和的笑,是盛满爱意的。

  可他每次醒来,面对的都是逄风的那双眼,逄风的瞳仁是点漆般的纯黑,其中总是冷的,若是笑,也是嘲弄的笑。

  他不想,或者说不敢看那双眼。

  南离有时候会想,他宁可自爆,死在地劫陨星下……这样起码直到最后,他会以为自己曾经是有人爱过的。

  这些日子,他唯有与逄风神魂交融之时,浸入那冷冽冰湖中,才不会如此痛苦。

  而这痛苦并非来自于心魔。

  心魔灼烧的痛楚,南离忍受了二百年,甚至已经习惯了。师尊说过,他的心魔是他曾为狼的兽性一面。若要化作人身,就必须压抑妖的兽心兽性。可此刻折磨着他的,并非兽心,而是胸腔里那颗属于人的心。

  他骗不了自己。

  第一次与逄风做那事,的确是出于心魔发作,但之后的数次,南离却是无比清醒的。

  狼绝不是滥情的兽类,它们从一而终,一生只有一个伴侣,也绝不会有露水姻缘。

  他心底清楚,做出这种事绝不是出于羞辱或是惩戒。南离其实从一开始便知晓这点,他只是不敢去承认。他做出这一切,绝不是因为恨,反而是出于爱。

  可逄风是不可能爱他的,他没有心,也从来没对谁多递去一眼。南离跟在长夜太子身边的时候,曾将逄风看作自己的死敌与猎物,但在逄风眼里,它可能都不配被他看作仇敌。

  他恨逄风,不仅仅是因为逄风杀死了母亲,又折磨了他十余载,害得他两百年来心魔缠身。南离更恨的,是逄风残忍夺走了他去爱的能力。

  他不可能爱上第二个人了,南离的心原本就是枯干荒芜的,属于野狼的一颗心,没有人族丰沛的感情。他用尽全力,才榨出了那么一点滚烫的爱意。逄风却弃若敝履,毫不在意地将它践踏在脚下。

  可南离的心已经成了一团干瘪枯竭的残渣,再也榨不出那么一份爱了。

  因此,他才想要逄风的心,只为他而跳。逄风的眼,只能看着他。他的五感六识,只能作用在他身上。

  可是,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明明应当立即杀死他的!

  母亲咽气时不舍的眼,兄姐被摔死时尖细的惨叫,这些梦魇如影随形纠缠着南离,让他没有一刻安生。可他如今痛苦的,却是逄风不曾爱过他这件事。

  南离痛苦地按住了太阳穴。

  他果真是个低劣的畜生,是头白眼狼,不忠不孝,母亲为他而死,同胞手足被分尸残害,他却——

  他明明是狼,为什么如此下贱如犬!难道他骨子里只有作为犬的奴性?就算逄风于他有杀亲之仇,也改不了骨子里爱他的天性么?

  可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剪不断,理还乱了。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逄风于他是九世之仇。他也千不该万不该以这种方式去发泄。

  而且他还……

  这显然已经超出发泄的范畴了。

  按照狼的习俗,既然都……了,无论逄风是否愿意,他都已经是自己的发妻了。而狼是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伴侣的。

  可他的母亲,他的同胞手足,就这么白死了么?他一厢情愿将逄风当发妻当道侣,但逄风又将他当什么?低贱的灵宠、玩物?

  他毁了南离一次还不够,还要再毁一次。南离毁不掉他,他却能轻而易举将南离毁掉。

  甚至逄风都不用去做什么,只是站在那,南离便主动凑上去了。

  而且,更令南离感到畏惧的,是他开始……记不清林逢了。

  槐安蜂巢终归是黄粱一梦,蜃仙人也言道,于三千世界虽能体验种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可终归是海市蜃楼一场幻梦。于梦中读过的书,学过的技艺,也终归带不回来。

  而梦中那些记忆和感情,刚苏醒时,或许格外清晰,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也终归是叶上露、林间雾,会被轻而易举忘却,只有某些重要的细节,会被一直保留下来。

  就算主人根本不愿忘记。

  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选择至公门的轮回法,去真正体验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不愿忘记槐安中的林逢,也不愿忘记槐安中的自己。可南离的的确确,记不得那个林逢是怎么对他的了。

  与林逢相处的这一年里,他也察觉到记忆的淡化……但那时南离并不在意,因为他和林逢还有许许多多的日子,远不止幻境的一瞬。

  可如今他惶恐了,几乎腿脚发软,那些记忆像是掌中的流沙,无论如何去挽留,也留不住分毫。但的确有些细节,是格外清晰的。

  那个时候,逄风又是怎样想的?他从一开始就没失忆么?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违心对自己说出这样道貌岸然的话?

  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过一丝一毫的……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他就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这是杀了他至亲的血仇!他怎能——

  南离觉得他可能彻底疯了,与心魔无关。

  而累极的逄风偏着脑袋,又倚着床首的檀木沉沉睡去了。南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所吸引, 近乎贪婪地盯着他的脸,无法移开。

  他恨透了他。

  他爱极了他。

  这一刻,绝望的南离悚然意识到——

  自己此生最炽烈的爱,以及最深重的恨,注定永远系在一人身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