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根本地狱,横为八寒,纵为八热。受其刑者,于刹那间万死万生。
痛楚席卷全身。
逄风好似被扔进滚烫的油锅中,又好像坠入深达千尺的冰窟。这疼痛与他死后化鬼的痛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身体因剧痛而痉挛着。
太山君对他说过的话犹在耳畔:“风兄,你与那条狗寻常相处倒也无碍。只是万万不能让他意识到你的身份。”
“你如今与真正的伥鬼相差甚远。你能够自由行动,很大程度是由于那条狗并没有意识到你还活着。他只认为你死了,没有转化为鬼。”
“只要他意识到你还活着,你们之间的伥鬼魂契就会迅速缔结,你也会失去与人类无限接近的形体,被彻底转化为他的伥……到那个时候,你对他只能言听计从。这辈子都别想逃开了。”
想必,南离已经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而是……
逄风能感觉到某种火热霸道的灵力烙印,正在往他魂魄深处去,最终如一块滚烫的烙铁,狠狠烙在他的魂魄之上,是道赤红的日冕纹,同南离额头的纹路如出一辙。
与此同时,那道流淌着血色的烙印亦在他的琵琶骨上浮现,这代表他已经彻底沦为了伥鬼,再无法抽身。这道烙印彻底结成之时,他周身所受的痛苦骤然减弱。
眼前是一片漆黑,没有光亮。
尽管逄风这次也抵达濒死之境,他的魂魄却没有再次落入太山府。这只代表一个可能——南离已经彻底取得了他魂魄的控制权。
随着烙印的彻底结成,曾经逝去的记忆也如解冻的河流,源源不绝地流淌着。
逄风全想起来了。
关于他的死因,关于左相……这些一点一滴地回流进脑中。身为林逢的时光如南柯一梦,终归是醒了。他完完全全地变回了长夜太子逄风。
原来,这便是他的阳谋。
纤长的眼睫轻颤,逄风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依然是东宫内殿,是他熟悉到骨子中的景色。只是,终归是有些不同了。
他先前花了一年的时间,将这空落冷清的大殿拾缀成有了活气的模样。而如今,它又和他初至时别无二致了。
盛着他教南离写的那些词句的宣纸,他用南离脱落下来的毛发做出来的拂尘,墙角的梅花爪印……全部消隐无踪。
逄风的伤还未好转,五脏六腑依然在痛。只是这疼痛并非无法忍受。他挣扎着站起身,忍着痛走到铜镜旁。
见到镜中之人,他不由得苦笑出声。
铜镜中的他,穿着前世身死时的白衣,赤着脚,只是脖颈多出了一圈青黑的勒痕。逄风稍微一动,那松松垮垮的衣裳便从肩头滑落下去,露出刻了血色烙印的琵琶骨。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来的境地。
他伸出手,欲去触碰镜中的身影,苍白的指尖却径直穿过了铜镜。
逄风一愣,抚上自己的耳垂。
……是了,那枚兽齿已经不在了。
没有南离的容许,他的五识除却视觉,已经尽数被剥夺。如今他已经无法碰触到任何事物了,听觉和嗅觉也几近全无,甚至比刚遇到陈二刀的时候还要糟糕。
那时,陈二刀还能看见他。可如今,怕是除了南离,无人能看见他了。他如今恐怕双耳只能听见南离的声音,鼻尖只能嗅到南离的气味。除了南离,什么也碰触不到。
上官法先前送他出圜塔时,曾于他讲:“我欲创一刑罚,罪囚的魂魄被困于虚空,虽能观世间事,却无法干涉世间种种。此虽非车裂凌迟之酷刑,却比它们更加管用。”
他叹了口气道:“可惜这种效果太耗财,圜塔一向入不敷出,只能作罢。”
而这的确是比酷刑更可怕的刑罚。
佛曰有一地狱,名为孤独地狱。罪人散于虚空旷野,受孤苦之刑。而这不仅是孤独,亦是极深的无力感。
逄风仿佛成为了与尘世脱离的一粒尘埃,悬浮在空中,什么也做不了。
逆魄和焰花皆不见踪影,南离亦不在此处,也不知去了何处。逄风轻轻晃了晃右脚脚腕,听到了极为模糊的金属撞击声。
连着链条的赤铁圆环严丝合缝地扣在他右脚纤细的脚腕上,随着行走发出细微的铛声。他的行走范围被禁锢在这殿内。再多一步也迈不出腿。
逄风闭眼感知躯体,侵入魂魄的地劫灾力已经消失不见了,它所留下的伤还在。那至阳至刚的烙印极为霸道,它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其他东西的味道。在侵入体内时,也洗去了地劫的灾力。
玉色罗帏落下,遮住了窗口的光亮,大殿内昏暗至极。逄风触碰不到那轻密如雾的软烟罗,亦无从得知时辰,只得跪坐在冰冷的玉砖上。
而南离一直没有回来。
逄风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已经过了好几日。五识被剥夺后,他对外界的感知也迟钝了许多。在这期间,逄风曾百般聊赖去阅览案上摊开的典籍,却无法翻动那薄薄的书页。
炉中点了香,他却一点也闻不到。
紫陶盆中的松竹盆栽造景精致,布设了惟妙惟肖的假山流水。他却听不到流水潺潺的声音。
没有南离,他什么也做不了了。
脖颈间青黑的勒痕阵阵作痛。
正在此时,他听见大殿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落入耳中格外真切,与其他声音完全不同。
是南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