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色如潮水消散而去,露出嶙峋的现实,狭窄的乡间道路上,灰雪依然纷纷扬扬。
南离定了定神:“……这该不会八重幻狱都要经历一遍?”
逄风道:“不会,顶多还有一重。后面的三重幻狱与芥子有关,如今已无法再现了。这和施术者水平无关,再高明的厨子,也难为无米之炊。”
“登天路断绝,凡间不再有仙灵之气,许多上古赫赫有名的禁术也无法再现。便说阵法,现存的阵法,也只是上古大阵的一鳞半爪,连皮毛都算不上。”
南离思索道:“如今仙兽不存,也与这有关?”
逄风赞许地点头:“失了仙气,真龙、凰鸟等也无法存活,只有它们的混血末裔,才能在世间存留。”
“当然,剑法是靠‘意’传承,因此不会受什么影响。只是每个人的人生之路都各不相同,重现他人心境,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人之道,只能参考,不能照搬。”
灰色的雪地里,羊肠小道蜿蜒曲折,直通远方。小道的尽头伫立着一间孤寂的茅屋,这次并没有什么阻拦他们前进的障碍,那条路坦坦荡荡,笔直摆在他们眼前。
逄风却屏息凝神道:“来了。”
“这重幻狱,名为骨枯。”
它的名字来历很简单。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南离低头,望向脚下的路,那是踩实的泥土铺就的乡间土路。灰雪一落在其上,便无声无息融化了,雪水洇湿了泥土。
奇怪,这明明没有什么?
南离:“!”
他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双无鞋的脚。
悬挂在半空的脚。
南离缓缓抬头,他的视线越是向上移,身体颤抖得就越厉害。
那是一个人,一个吊死的男人。
那是,他第一次去讨伐邪宗时杀死的人。
二百年间,南离参与讨伐的宗门太多了,他到后来甚至有些记不清了。唯独第一次杀死的人,他的记忆无比清晰。
他有那只特殊的眼,知道谁该杀,谁不该杀。这宗门的宗主放任手下弟子烧杀抢掠,有不长眼的弟子竟截了向皇室进贡的灵药,因此触了众怒。
一行人踏入宗门时,山门有个约摸六七岁的小姑娘在摆弄一只小风车,见到他们,便热情地主动为他们引路。南离看出了她的魂光清澈,暗下决心,要力排众议保下她。
可等到他们闯入主殿时,却发现那作恶多端的宗主已经死了,就吊死在正殿正中央,舌头伸得老长。而他的怀里,正是那个小姑娘,她的小脸青紫,已经被活生生闷死了。
那是宗主的女儿,或许是他觉得,若是自己死了,女儿沦落到这些人手中,肯定生不如死。于是在这之前,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骨肉。
满脸青紫的女孩躺在吊死的父亲怀中,圆睁着无辜的眼,望着南离。
南离下意识地后退,却转头碰见了另外一个死人。许许多多的被他杀死的人,或怒目圆睁,或满怀怨恨,紧盯着他,怨毒的声音此起彼伏。
“为什么要杀我……”
“我明明没有得罪过你!”
“爹,你为什么杀了我爹!”
“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明明我们都是一样的!”
……
南离想说不是的,因为你们是恶人,做了无法饶恕的事情,才被杀死的。
可是,无论是不是恶人,他也的确是杀了,杀人的感觉残留在掌心,像是黏腻的网,如影随形。
狼只为进食而杀,绝不滥杀。丛林中的兽类,弱肉强食,常年徘徊在生死边缘,就算死在其他兽类手中,也绝不会心怀怨恨。不为活命而杀生,这种行为,仅仅在开了灵智的生灵身上存在。
掌心忽然一阵冰凉,南离转头望去,逄风神情依然淡然:“别看他们,看着我。”
“无需在意已死之人,只要你认为自己的行为没有过错便好。”
南离沙哑着嗓子问:“林逢,你看到了什么?”
逄风平静道:“什么都没有。”
果然如此,南离悲哀地想,他是皎皎的云间月,不染世间污浊,自然会看不到什么。这般心性纯澈之人,同他在一起,简直像是明珠沾尘。
可在南离看不见的地方,逄风身侧同样出现了无数死去的人,他们身影重叠在一起,神色痛苦,满眼怨恨,向逄风伸出枯槁的手,企图要抓住他,将他拖下泥沼。
“太子殿下……救救我……”
“太子殿下……不要杀我!我家里还有妻儿——”
骨枯,骨枯,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一王功成,又该平多添多少尸骨?
逄风的目光向远处望去,这条枯骨路的尽头,正站着一个污头垢面的少年。他浑身赤裸,躯干布满鞭痕。
少年的身畔站着一匹枣红小马,那是逄风在他生辰时送给他的。少年的心口被利落一剑贯穿,逆魄寒气冻彻心脉,那里已经没有血淌出来了。
小马的腿被折断,只能倒伏在地,低低哀鸣。
这是长夜尚书令之子,他曾经最要好的伴读。
他没有像先前那些人那样骂他,咒他不得好死。这些幻狱具现出的死人保持着临死前的状态,他也一样。
少年满眼惊惧与不解,难以置信道:“殿下……为什么?”
逄风没有说什么,灰雪倾泻而下,将过往的一切都覆没,他只是淡淡收回目光:“走罢……马上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