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
这是许多人的想法,即便在凡人眼中,人总是要比山野妖鬼高出一等的,可此中缘由,却很少有人知晓。
后世吕不韦解道: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 所谓亏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
喜、怒、哀、惧、爱、恶、欲。
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人是七情六欲最复杂而完备的生灵。民间也有言,若是失了七情六欲,来世会被太山君贬为走兽。
妖开灵智,其实就是从兽欲走向七情六欲的过程。许多野狐山鬼,用障眼法与人相处,其实也是为了通七情。
而兽更单纯的情感里,最浓重的便是欲。
阳间有鬼,徘徊不去,往往是因为生前有未竟之事。换句话说,就是七情六欲中的某一种或几种过重,无法魂归幽冥。
而在民间,仍然残存些以欲为基盘的禁术。
……
逄风睁开眼,瞥向窗外。
清明已过,可此时窗外竟飘起灰白的雪片,那雪是灰蒙蒙的浊暗之色,与阴郁的天空相称,竟有些天地间黯然失色之感。
南离坐在床沿,递过来一杯温水。
灰白的雪片倒映在逄风的眸中,他低声叹道:“下雪了。”
这景象并非倒春寒,唯一的可能便是幻境之主已经支撑不住了。这场千百年前的海市蜃楼,终于也接近尾声。
南离应道:“是啊,也不知之后还会发生什么样的诡事。”
“不,”逄风摇了摇头,“刘家村已经不会再有‘之后’了。”
似一只灰雁抖了抖羽毛,不复洁白的灰雪落寞飘下,无比苍凉而寂寥,这场不算长的戏,起承转合唱罢,也终于到了送客的时候。
雪落无痕。
南离先前对他之前卖的关子有些耿耿于怀:“你也不告诉我,那姑娘究竟是想干什么……”
沁凉的雪片落在肩头,逄风侧过脸:“我希望你自己能用眼睛去见证。”
南离有些疑惑不解。
“她和你的心魔发作时很相似,”逄风解释道,“去亲眼看看……被执妄吞噬的末路。”
两人不再伪饰身份,咯吱咯吱踩着路上零落的灰雪,径直向嫣儿那间茅屋走去。那些扭曲的村人似乎消失不见了,他们这一路上,竟一个也没遇上。
风一程,雪一程。
鬼不知寒冷,南离却仍然为他披上了自己的毛皮。那些错综复杂的羊肠小道似乎消失了,在他们眼前,只留着一条覆满灰雪的道路。
可他们明明已经在这条小道上走了许久,它却仍然一眼望不到头。而风雪越来越大,几乎将脚下的小道吞没。
又是鬼打墙。
“闭上眼睛,稳定心神,”逄风冷静道,“抓紧我的手。”
南离依言,闭上眼,握紧了他的手。常人蒙眼走路,哪怕知晓前面是坦途,没有任何障碍,也会心生恐惧,踌躇不前。可他此时握着那只冰冷的手,心中竟生出些勇气来。
他珍而重之地牵着林逢的手,步伐缓慢而坚定。分明行走于覆雪荒原,却如同踩在云端。
又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双腿有些麻木,逄风才道:“可以睁眼了。”
风雪弥漫不止,南离睁开眼,眼前的道路迎来了一处拐弯。
逄风淡淡道:“健全之人过于相信五感,五识幻狱正是利用这点误导他人。”
南离问:“五识幻狱?”
“没错,”逄风道,“相传人死后有八大地狱,修士便创出八大幻狱,用来折磨作恶多端之人。”
“这是第一重。”
话音未落,风雪骤起。
……好冷。
这是在哪?林逢去了哪?
南离张口就要喊林逢,却忽然愣住了。
他的身体竟然在急剧缩小,话语脱口而出,竟是一声稚嫩可笑的幼犬吠叫。
“汪呜——”
南离惊恐地低下头,他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两只短短的爪子。
“汪呜——”
幼狼拼命地跑着叫着,小爪子在雪地踩出一串串小梅花。它拼命呼唤着自己的爱人。可风雪很快吞没了它细小的声音。
南离一点也感受不到自己体内的灵力了。这具身体,如今只属于一条普通的幼狼。
更糟糕的是,每跑一步,它都在感觉到自己的心智在不断退化,记忆也在不断流失。
它奓起毛,竭尽全力“呜嗷呜嗷”叫着,却主动一无所获。
幼狼的皮毛还是不厚实的乳毛,很快被雪浸得湿淋淋。它的体力也开始不支。对幼兽来说,一日的大部分时间都应该在睡觉,只有两个时辰的清醒。
才跑出去不远,它已然忘记了自己是谁,要去找谁,就连南离这个名字也被忘记了。小狼隐隐约约记得自己要找一个人,可它用不太灵光的小脑袋想了想,自己哪里认识人类呢?
“呜呜……”
它的身体忽然离了地,幼狼心虚地一缩脖子,偷瞄着自己的母亲。
母狼喉咙里发出斥责的叫声,它低下头,一口叼起不听话幼崽的后颈皮,就往一个方向走去。
幼狼乖乖地被母亲叼着,它在母亲的嘴边嗅到了血的气味,这不是母亲的血,而是猎物的血,还有肉的味道。
今天有肉吃了!它忍不住心里雀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