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离其实很不想接下这个差事。
但那次心魔发作后,师尊说他道心不稳,需去凡间散心。眼下正值早秋,正是每年宗门在凡间招收弟子的时限。这差事历来都是青鸿的,他这次也不过是随师兄走个过场。
重明君有三个徒弟:翟禾君青鸿、琼霜君银翎以及丹景君南离。翟禾君沉稳温和,人情练达,为九阙阙主;琼霜君冷面直言,掌管九阙的宗内事务及刑罚法度;至于他丹景君……大多数时候不是在打架,就是在去打架的路上。
这也没办法,青鸿整日同仙首宗主们虚与委蛇,且他灵根属木,不善打斗;银翎要坐镇九阙,宗内大小事务已经足够她头疼的了。南离不善交际,就担起了清理的职责。
焆都鱼龙混杂,时常便有某宗门入了邪途,靠人血魂魄修炼之事。众仙门照例是要出人讨伐的,这便是南离的分内事。但众所周知丹景君脾性怪异。讨伐一事并非替天行道,而是党同伐异、瓜分资源的手段,这是焆都百门不成文的规则。
但丹景君一向只对邪魔外道出手。他的左眼寄宿旭日之辉,能直视魂光,若是魂光污浊,他自会动手;可若是魂光清澈,他反而会保下那人。
众仙门对他这行事自然是忿忿的,可九阙身为唯一同人族仙门交好的妖宗,又不得不腆着脸讨好。
此刻丹景君正坐在九阙的红木马车中,冷脸抱着臂。
两匹驳在前面拉车——别误会,这其实是九阙的两名弟子,靠给师叔师伯们拉车赚赚外快。他俩也是第一次拉这位传言中脾气不好的师叔祖,此时正战战兢兢,假装自己只是匹马。
马车晃晃悠悠,南离内心骤然烦躁起来,比起慢吞吞的马车,他更喜欢化作狼身奔跑。
青鸿为他沏了杯清心的苦茶:“师弟,别板着脸,这人间风光,你当多看看才是。”
他旁边的内事长老又往角落里缩了缩,生怕惹到了这位小师叔。
倏忽风起,吹开了马车的珠帘,南离的视线飘忽着,却突然被牢牢钉住了——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绝对不可能再出现的人。
电光石火间,他来不及多想,便探手死死攥住了那人细白的手腕。
……
逄风和陈二刀进了城,还走出没两步。忽有一辆嵌了松石的马车驶来,拉车的居然是两匹头生独角的驳。
想必这便是九阙之人了。
逄风刚欲退避,珠帘中却探出了一只手,死死攥住他的腕子。说来也奇怪,在那只手触碰到肌肤的瞬间,他的颈间青痕突然如同活过来一般,死死勒住他的喉咙。明明是不需要呼吸的鬼,此时却生出了一种溺水似的濒死感。
他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逄风终于看清了攥着自己的人。
那人银发碧眸,额间生着赤金血纹。两只狼耳尖尖竖在头顶,不安地抖来抖去。逄风隐约看到,他身后还晃着两条雪白的巨尾。
好想摸一摸啊。
他这么想着,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
他在下沉。
灵魂在无际的黑暗中似乎失去了知觉,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下沉的失重感。
逄风不喜欢这失控的感觉,他习惯于将一切牢牢把控在手中。
或许过了成千上万年,也或许只有一瞬,他眼前忽地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消失了。他似乎身处仙境,四周莺歌燕舞,鸾凤环绕。不远处有一方小亭,亭中正坐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在石桌写着什么。
一砚墨,一支笔,一块镇尺,一本簿。
那书生一身青衣云袍,目若桃花,面如冠玉,但那极好看风流的桃花眼却蒙了层白绢。此时他正坐在石凳上,慵懒逗弄着一只黑鸟。
逄风原是不认识这人的,可话一脱口就变成了句客客气气的“府君安好,近来可别来无恙?”
书生,或者说是太山君叹了口气:“风兄啊,你怎又记不得我的名字?”
逄风:“……”
这位府君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看来没被鬼上身。
“府君说笑了,小辈怎敢对您直呼其名?”他绕着亭子走了一圈,“府君这森罗万象,倒是越来越精湛了。”
“还是这般开不得玩笑,”太山君咕哝着,打了个响指,周遭的景物霎时消散殆尽。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只剩下散发一圈光晕的石亭子在虚空漂浮着。
逄风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
同凡人猜想不同,这位太山君并非仙神,而是位凡间的贤臣。按他自己的话说便是:在人间逍遥自在得很,结果老天妒忌才华,非将他诏去幽冥做官,死了还要打工,惨!
他天性放荡不羁,却又是个品行极端正的人臣。数次触怒龙颜又能活下来的,满打满算只有他一个。
回了幽冥,他沉睡间的记忆也开始复苏起来。因此忆起种种同这位府君相处的往事。他的朋友不多,这位府君绝对能算一个。
太山君扔了判官笔,凑上去道:“风兄,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这次若不是我,恐怕你那小狗又要发觉了。”
逄风瞄向他的簿子,上面歪歪扭扭画了一只狗和一个小人,顿时有些无语。
丁兰尺做镇纸,居然在画这种东西。
太山君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不是我说,你那小狗实在太凶了些。一路追到幽冥,就为了咬死你,将你变作他的伥。”
他抚了抚乌鸟的羽毛,似雀似鸦的鸟儿垂下头,目光沉静:“只是可怜了鸑鷟,尾羽几乎被烧光了。”
亭外黑雾晃动着,逄风郑重地道了声谢。
“这次,他险些认出来你,”太山君抬起眼,神色罕见带了几分认真,“我用判官笔和丁兰尺暂改了你的命格,才遮盖了他与你魂魄的连结。但我也只能最后帮你这一次了。”
他苦笑道:“你知道的……我们这些人生来就活在祂的法度下,这次已经是逾矩了。”
逄风道:“已是让府君费心了。”
太山君挥了挥宽衣袖,紫金云气铺设的大道便从亭子蔓延开来。他又恢复了那散漫的模样:“风兄,此次别过,便不知何日再见了。提醒你一句,小心你那条狗罢,比起二百年前,他如今更疯了。”
“幽冥大梦,回阳间自会忘却,希望风兄下次前来,能记住我的名字。”
结果他最后的话还没说出口,逄风身影已消失在缥缈的云气中。
“没良心的,”太山君念叨着,一句传音却飘飘忽忽到了耳畔。
“这次我欠你的,谢兄。”
他愣了好久,才自言自语道:“没想到真能记住……这可要了命了。”
“没准他真有希望,终结这一切罢……”
他将手放在自己咽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