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紫交叠的闪电中，那剑在沉寂中偶现出凶光来。一把极沉默的钝器。
一个敛起锋芒的杀手。
而这曾经是他的剑，挥遒斩敌，势不可挡。刀锋上曾经淌过的鲜血，足以汇成一条青罗迳河。
蓦然间，归寒似乎听到了来自几十年前的谩骂、诅咒、哀嚎、恶言恶语。
兴尧的掌心触着他冰凉的皮肉，百会穴被揉得隐隐有些发疼，归寒下意识的，握紧了他能感触到的唯一实体——那只手。
飘渺中，他听到一声戏谑，“这无魄原也不是个太傻的，你们二人倒是情谊深厚，你倒是做的周到。”
这声音是一声苍老却调皮的声音。
光线入目，抬起眼皮的前一秒，循着这声，归寒突然想起白发老者低声的呢喃，新雨激起雪松的清香之味，山路却并不好走，他跌了一跤，看见了一个背着框篓的老人。
他突然有些心酸。
“为何屠戮剑已经无主了，归寒怎么却还能感受到它？”这是兴尧的声音。
他听见百宥胡烟道，“不是感受，是回忆，雀乔氏的回溯之法，记忆尽除，却终归还是回到东裳想起来了。”百宥胡烟叹了一声，“三十年前少祭司流亡，不知去向，而二十年前雀乔霖桑也突然不知所踪。现在看来，少祭司那时大约已经身死，是雀乔霖桑利用云狐禁术回溯之法救了少祭司。”
这便说得通了，二十年前雀乔霖桑身死，归寒记忆尽失流亡中原，云狐一族全没了依仗，所以被贬至临桑时，厉鬼无休自然很容易便屠了云狐上下。
自小在万鬼窟长大的厉鬼，这是一个极欺软怕硬的老油子。
“尊友醒了？”百宥胡烟笑眯眯的。
归寒终于睁开了眼。
他微动了动手指，一只木棉落花从他的袖间滑落。
满目火红，他们俨然已经出了洞口。
身体有些僵硬，他侧过眼，余光中瞧见一个模糊的青衣人影，好似在为他扎针。
“不要动。”兴尧的声音，声调很柔和，听起来像哄小孩子一样。
归寒顿了一下，心里莫名觉得宁静下来，便不动了。
兴尧将银针依次给归寒扎好，归寒这才发觉他半侧身子枕着兴尧的腿，剩下的半侧悬空着，约莫已经变成了刺猬。
莲花鬼灯在一旁搁着，发出的光极微弱。
归寒坐了起来。
“怎么总不听话？”大约是因为归寒正在生病，今日的兴尧格外有耐心，连声音也是轻声细语的。
百宥胡烟道，“昔吾鳖孙他徒弟，他这并非是病了，也并非需要你如此衣不解带的照看。”
这老头儿总是两副面孔，面对归寒时总尊友尊友的唤着，可一旦对着兴尧，简直露出了他本来的可憎面目。
兴尧道，“前辈您说的都对。”
百宥胡烟道，“你这鳖孙！”
兴尧道，“前辈您方才还说晚辈师父是鳖孙。”
百宥胡烟道，“你这……鳖孙！”
兴尧道，“前辈不必如此。”
百宥胡烟被气笑了，“……鳖孙猖狂！”
兴尧道，“前辈大概极喜爱鳖？”
百宥胡烟：“……”
眼见便要打起，兴尧一时嘴快，这时倒想起他腿上还躺着一个刺猬，恭敬开口，“是晚辈不知礼数，晚辈确实是鳖孙，学艺不精且纨绔游手好闲，实在对不住前辈辛勤教诲。”
百宥胡烟鼻子出气的“哼”了一声。
“鳖孙！”
事已至此，屠戮断剑下压着云狐雀乔氏上千只冤魂，也不便再取，三人出了这处地方，百宥胡烟突然顾左右而言他，对归寒和兴尧道，“此次两位尊友能来，实则乃意外之外。”
归寒问，“百宥氏同雀乔氏，据我所知好似并无恩怨纠葛，前辈却为何？”
却为何百宥氏几代人，为了已被屠戮殆尽的云狐一族的声誉，宁愿付出死亡的代价。
百宥胡烟叹了口气，回，“不只是我们青雀百宥氏，是整个氏族。”
整个氏族？归寒突然想起他那把禁锢在万鬼窟深处的青柄断剑来。
那种磅礴的、悲怆的、一腔孤勇的感觉杂糅一起，像那把断剑一样，让人望而却步，却又忍不住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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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既已差不多知晓来龙去脉，那他们下一步无论如何，都是要见一面那位传闻中的无休的。
可甫一出了秘境，三人具是一怔。
此时周围的灯火全然亮起，万人空巷，无边的彩纱自楼阁中扶风而起，飘一飘，长得好似真龙，再晃一晃，盖过了天上星河，又如万里霓裳。
百宥胡烟摸着白胡子笑起来，“难得，东裳十年一回的盛会，却教你们碰上了。”
东裳社火夜，确实是难得的盛会。
但这盛景好像和百里老头儿并没有什么关系，老头儿对二人道了声別，并没有打算与民同欢，施一施袖，身影很快便没影了。
“尊友好运，社火吉祥。”
“天女散花，社火吉祥！”
“霓裳迎头，社火吉祥！”
“鬼灯重开，社火吉祥！”
……
周围的小妖小鬼们喊叫起来，千千万万的吉祥恭贺声和在一起，一瞬便淹没了百宥胡烟的那声道贺。
“老头儿果真没趣，便连盛会也不瞧？”
归寒道，“他向来只顾修习，不喜这种热闹的景象。”
兴尧便无趣的“唔”了一声。
这时天边的彩纱垂落下来，街上有妖探手去捉，可那纱却好似轻风一般，穿过指间，温润流水一样划过，只余淡香。
兴尧突然想起很多天前归寒说过的一句话——火树银花和，星桥铁锁开，东裳尽处，极目繁华。
“极目繁华”这四个字，却原是字面意思。
他极目望过，灯火繁盛，雕花宝马，嬉闹杂耍，各有千秋。
“你们这儿的社火节，有什么讲究？”兴尧侧眸。
归寒似乎也被这样泼天的热闹给瞧晕眩了，青丝垂落，怔怔道，“六月社火节，原是大祭司赏岁乾的圣日。未足二十岁的小妖需在这日跨过熊熊社火，方可余生大吉，故名社火夜。”
“兴尧，”归寒的眸底映着长街灯火，长睫微微颤了颤，盯着兴尧，浅浅笑起来，“好想也为你过一次社火夜。”
兴尧蓦然漏了一拍。
他的嗓音温柔如春风，吹过星星之火，激得一片燎原。
兴尧道，“若能再迟五六年，或许可以。”
“小郎君笑起来好生俊俏，”小妖小鬼五彩缤纷好生热闹，街上便有独身的女妖眉目流转的攀上归寒的腰，“难得社火夜，小郎君平生可也许便只能经历这一回，妾有情，可不知郎君是否有意？”
她说的是鬼语，本就浅的声调，又经美人婉转出口，莹莹绕绕，如床畔呢喃。
归寒被这一撩拨，大有想拔腿跑的意思，可他甫一退，那女妖便又缠上来。
“无意。”兴尧抬袖挡于归寒身前。
“妾问的是那位郎君的意思，”兴尧指间是五鬼花钱，女妖被挡住不能再前，娇嗔，“这位郎君可吃醋了？这有什么，妾身边的姐妹可多，都给郎君唤来如何？”
“席景大人！”兴尧突然喊了一声。
“大……大人。”那女妖忙回身，轻罗裙微微转了转，刚俯身做了个礼，抬眼，却见身前依是来来往往的精怪，根本就不见那位传闻中的席景大人。
再一回身，那两位俏郎君已经不见了。
女妖于是扶着头上的扶桑花摇头，“真是不知趣，白白浪费老娘时间！”
春宵何其短，跑了两个，老娘可得好好物色下一个俊俏的。
归寒和兴尧闪了个身，过了万鬼窟，来到东裳正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