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川最重要的地方竟然是一大片……草?

  当车开上更加泥泞的小路,两边都是半人高的水稻田时,温故的心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聪明的他打量着周围,意识到这些排列整齐的草并不简单,就问:“这些是什么?”

  “水稻。”宋海司稍稍放慢车速,尽量避免压到偶尔跳到路面上的青蛙,“产出物叫米,你熬粥用的那种食材。”

  “哇!”温故几乎扒到车窗上,“一点都看不出来。”

  这回他理解为什么这里是最重要的地方了,对任何生物来说,填饱肚子的地方不重要的话,那就没有再重要的了。

  之后,路边出现了各种不同的植物,他问了宋海司好几次,终于自己做了总结:只要是成排成列的植物,都是人类种出来的,也就是每天要供应到城里的食物原料。

  车子慢吞吞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开了快一个小时,无数绿色从温故眼前掠过,可往前看,还是相似的景色,像是永远都到不了尽头。

  从一开始的稀奇,到千篇一律的无聊,再后来,他都有点犯困了,偶尔路过一个看不懂的庞大机器,他才会精神一点。

  他打了个哈欠:“这里好大!”

  “主城加上外城,泰川常住人口826万,每天消耗的粮食基本固定,东大陆板块剩下的人类聚集在泰川后,反反复复,用十年时间才把农业基地扩展到这个规模。”

  震撼感击中温故的脑壳,让他屏住呼吸。

  “但还不够。”宋海司继续说,“各种物资首先保证主城的供应,其次才是外城,外城物资短缺,很多人会铤而走险外出探寻遗迹,偶尔也会有收获。”

  温故多少能理解“浪费物资罪”了。

  前方终于快到灯光的源头,同时,一大片低矮的建筑群占满了山坳。

  温故隐约看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连绵的山脉隐藏在黑暗里,在巍峨山峦的映衬下,那一簇簇盖着白色顶子的建筑像是陨石落在茂密的森林里,砸出的一个个巨坑。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他问。

  宋海司:“听说你对编年史很感兴趣,这里是最直观的见证之一。”

  温故:“啊……”

  他看着前方浩瀚如同海洋一般的麦浪。

  经过宋海司的提醒,他联想到人类是如何在没有“墙”的情况下艰难抵抗污染,跟污染物你争我夺,一点点把人类的领地扩张到足够人类生存的规模,他们的坚韧,他们的无畏牺牲,让他禁不住有些难过。

  车子没有任何阻碍地通过几道岗哨,探照灯照得天空忽明忽暗,也投射出岗哨上方全副武装的哨兵轮廓,他们持枪站得笔直,在车子经过时无声敬礼。

  虽然从外面看不见车里,但温故还是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眼底光芒闪烁。

  暗绿色的波涛逐渐变得稀疏,他们靠近那片建筑,得到消息的主管早就站在入口处恭候。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穿着简单白T恤的温故,小心翼翼地问总巡查的来意:“总巡查,您来例行巡查吗?”

  宋海司说:“非公务,随便走走,打扰了。”

  温故扁了扁嘴,他还以为宋海司今天心情很好呢,他刚刚在路上说了很长的句子,想不到一下车就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样子,真是奇怪的人。

  宋海司谢绝了主管的陪同,带着温故重新上车,继续向前,把车开向一片大小高度都一样的白色房子。

  在远处看明明那么不起眼,可到了跟前温故才发现,这里简直太壮观了,一大排十几个白色房子整齐排列着,墙上写着从1-14的编号,每一间房子都有五区废弃的足球场那么大。

  宋海司推开一扇大门,不太明显地皱了下鼻子。

  他探寻地看向温故,问:“你还是闻不到味道吗?”

  温故:“……嗯!”

  他的注意力被房子里的景象吸引了,“呲溜”一下从宋海司身边钻过去。

  他第一次见到了一种白白的、软绵绵的动物。

  它们有的在咀嚼青草,有的趴在地上睡觉。

  他冲过去,从金属栏杆的缝隙里伸手抱住一颗脑袋,用力揉了揉:“哇!这是什么?”

  动物:“咩——”

  温故:“咩——”

  借着掩鼻的动作,宋海司把笑意强自压了下去。

  “绵羊。”

  “好可爱!”

  温故发现,被称作绵羊的动物很喜欢被他揉揉捏捏,每当他的手指穿过它厚厚的羊毛时,它就会眯起眼睛,显得很舒服。

  想到这里的动植物都有自身的价值,他生怕之前吃过这种动物的肉,连忙问:“它的产出物是什么?”

  “羊毛。”

  温故松了口气,继续对绵羊揉揉捏捏。

  之后,宋海司带他换了很多个区域,认识了很多种动物,在经过庞大的鸡舍时,他还郑重地跟里面的鸡道歉,结果,在管理员诡异的注视下,被宋海司拉走了。

  “干什么?”

  “你干什么?”

  “我昨天打碎了好多蛋,要跟它们道歉!”

  “这里是公鸡,吃肉用的,下蛋的母鸡在前面。”

  “……哇!”温故发出长见识的惊叹,小跑着跟在宋海司身后,“是不是它们也跟其他生物一样,只有雌性才能当妈妈?”

  宋海司随口应付:“大部分生物是这样,人类也是。”

  “那我们要尊重雌性,也要尊重母鸡,我一定要去跟它们道歉!”

  宋海司再也板不起脸了。

  之前在车上的道歉本来就是一时冲动,虽说谈不上后悔,但一路上他总还是别扭的,但似乎,当事人完全没当回事,他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还很顺。

  绕了个大弯子陪他去另外的鸡舍道完歉,宋海司带着他,沿着平坦的小路一直向前,一直走到了一道很高的城墙底下,顺着古老的阶梯登上去。

  城墙上,每隔一段就安着一架造型犀利的电磁炮,蟹钳形状的冰冷发射器仰起相同角度,一致对外,随时应对城外的任何意外状况。

  这里是泰川上方保护罩的起始点,墙外就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很空旷,地上稀疏的树木和杂草,废弃的车辆,被遗弃的工具,荒野上的影子在微风中晃动,仿佛蛰伏着虎视眈眈的怪物。

  宋海司拉住温故的胳膊,不让他靠近保护罩。

  “小心点,保护罩跟‘墙’一样,会过滤所有的β细胞携带者。”

  温故立刻缩回了试探的脚脚。

  过滤,对污染物来说,等于杀死。

  两个人并肩站在古城墙上,眺望远方,谁都不愿意先打破沉寂,只有风在他们身边缓慢掠过。

  天边划过几道流星,斜斜地向地面去了,温故发出一声惊叹:“真好看啊,最近的流星好像越来越多了……”

  污染区里没有这么清晰的视野。

  宋海司转头,看到他的眼睛被即将消逝的流星点亮。

  “连星星都会飞……”温故一个人嘀嘀咕咕的,“我为什么不是被鸟类污染物呢?我也想飞……”

  “所以你才把藤蔓编成翅膀?”

  “嗯。”温故的肩膀耸动几下,笑得打颤,“人类也可以飞吧?我在污染区的时候见过,那种很大的铁家伙,偶尔会从头顶经过,徐西霜说,那是飞机。”

  宋海司脸上的笑容消失,不确定地问:“什么?”

  “飞机。”温故奇怪地看着他,“你没见过飞机?啊……徐西霜当时的表情跟你现在一模一样,哈哈!”

  很快他就不笑了。

  “是飞机。”他表情严肃地又重复了一次。

  宋海司摇头:“不可能。”

  “真的!有两个翅膀,像鸟一样!”温故一边比划,一边试图让他相信自己,随即又想到徐西霜爱吹牛的性格,立刻又不确定了,“也许,不是飞机,徐西霜是骗我的吧……”

  他对朋友失望的样子倒是让宋海司有点不忍心,他说:“飞机确实是你说的样子,但他可能看错了。”

  “那为什么不能是飞机?”

  “二十年了,泰川所在的东大陆板块没有飞机能飞起来,其他主城来的飞机也会在进入一定范围内时坠机,我们试过很多次,不行。”

  温故好了点,好奇地问:“为什么飞不起来?”

  “专家找不到原因,也许是未知磁场的作用,只是猜测。”宋海司顿了顿,微笑,“如果你想看飞机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废弃的军械库里转转。”

  “好啊!”温故跳起来,用力一把抱住他,“宋海司,我改变对你的印象了,你真善良!”

  宋海司的呼吸停顿几秒,清了下嗓子:“叫总巡查。”

  “总巡查——”温故开心得差点把头埋在他怀里,嗓音软软的,竟然像是在撒娇。

  暖烘烘的身体靠上来,夜晚的城墙上都好像没那么凉了。

  温故很单薄,个子也不高,贴在一起跟宋海司差了大半个头,宋海司稍稍低头,就看到他鼻梁上生动的小伤疤,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起那晚在奚风光家露台上那个懵懂的、算不上亲吻的亲吻。

  他确定,一个脑回路还停留在“母鸡负责下蛋,雌性负责当妈妈”的污染物,不可能对任何人动那种不单纯的心思,他知道自己早就该把这件事从脑子里扔出去,可莫名其妙的,它还是会自己跳出来,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夜里。

  他动作有点匆忙地把人像撕膏药一样撕下来,抬手指向一个方向:“那边是R城。”

  又指向另外一边:“那边是A城。”

  温故知道这两个城市是泰川的外城。

  泰川有五个外城,E城,A城,R城,T城,H城,很会剪头发的傅澄澄在雪瑞山对抗污染潮时被污染,没通过评估,就被放到了R城。

  “原来我们离澄澄姐这么近了呀……”

  温故开心地望向R城方向,依稀能看到那边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我可以去看她吗?”

  “可以。”宋海司说,“但今天不行。”

  忽然,他的目光顿住了。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温故也微微张开了嘴巴。

  远方的黑暗中,一大团黑压压的云见头不见尾地向这边涌来,它漫进天空悬浮射灯的照射范围,露出狰狞的面孔。

  那是无数蜂拥而至的黑色虫子,如海浪,如磐石,刹那间遮蔽了月光和星芒,浓黑的夜晚因为不速之客的到来,陷入更加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几秒钟的沉寂后,宋海司按住了通讯器耳麦。

  “您好,总台。”

  “我是宋海司,紧急情况,接农业基地。”

  温故很少见到宋海司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在雪瑞山遇到污染潮时算一次,似乎也就只有那一次。

  他听他跟农业基地的值班人员说明情况,又跟陆兹说了几句,最后隔空把张尧从睡梦中拽了起来。

  温故忧心忡忡地看着保护罩外。

  虫群仿佛隐含着雷暴的阴云,悬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翅膀扇动带来的巨大的“嗡嗡”声震动着耳膜,厚重的压迫感几乎让他喘不上气。

  “农业基地有驱虫装置,别担心。”宋海司抽空安慰,“他们已经把所有驱虫装置开到了最大功率。”

  只不过,后面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顺着宋海司的指引,温故看到了表面银亮、中间凹进去的巨大装置,本来是直直朝向天空的,这会儿却开始缓慢旋转起来。

  这应该就是驱虫装置了。

  在整个基地,每隔一段就有一个这样的装置,在温故看来,它们倒像是在跟天上的不速之客打招呼。

  “所以虫子们才不继续靠近了吗?”

  “对。”

  最前面的几只虫子的红眼睛注视着城墙上的人类,充满漠视和冷酷,温故跟它们对视,感知着它们的气息。

  “它们没被污染,只是普通的动物……”他不确定地转头,“会有危害吗?”

  “这叫蝗虫,曾经被划为自然灾害的一种。”宋海司把长外套脱下,给他套上,又帮他竖起领子,尽量把他裸露的皮肤保护起来,“因此保护罩拦不住它们,去基地里待着。”

  温故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么多虫子……

  他想起在污染区见到过一次,有一个大家伙被杀死后,被掏空内脏遗弃在树林里,它的身体上爬满了虫子。

  那确实该躲起来,温故不想跟那具尸体一样被虫子完全包裹住,他看到城外的野草上已经落满了黑绿的虫子。

  宋海司不知道他联想到了什么,但他现在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如果他有尖耳朵和长尾巴的话,一定是竖着的。

  他把他带下城墙,加快脚步顺着原路回到车里。

  路上,他一直在四处联络。

  “农基地,驱虫器是否能有效工作?”

  “一切正常!”

  “陆总,城外蝗虫还在增多,驱虫器已到最大负荷,你们什么时候到位置?”

  “二十分钟。”

  “R城城防所,请就近驰援。”

  “收到消息,支援已出发,誓死保卫农基地!”

  “张尧。”

  “来了来了!在路上了!”

  ……

  温故缩在后座上,从后面凝视着他的那小半张侧脸。

  他的下颌线条既流畅又刚毅,梳理整齐的头发在忙乱中垂下几缕,遮住耳朵的上半部分,只露出耳垂。

  温故看着那好看的耳骨轮廓,咽了咽口水,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扑上去舔一口的冲动。

  随即他就觉得自己好奇怪,难道自己是狗吗?

  他已经掌握了“狗”字的正确用法,并且某天打扫街道时,在张尧的介绍下亲身接触过“狗”本尊,跟徐西霜说的一样,确实是很可爱的动物,还会伸出细小的舌尖把他的手舔来舔去,他当时痒的跳起来,却不舍得真的拿开,笑的不行。

  现在他有点理解狗了。

  他也想去舔舔他的耳垂,让他也痒得哈哈大笑,这样,他就不用总是凶巴巴的样子了吧?

  不过,他不敢,以现在宋海司的状态,如果自己做出这么离谱的举动,他一定会当场宰了自己……就算宰不掉,起码也会连摆好几天臭脸。

  在他胡乱发散思维的时候,车子停在一栋很旧却很干净、看起来功能很全的楼前。

  刚才的主管匆匆忙忙迎出来:“总巡查,怎么会突然发生这么严重的虫灾,我的天,多亏您在这里!”

  宋海司摆摆手,径直朝楼里走,温故就快步跟在他身后,像条小尾巴。

  小尾巴被主管安置在一间空的办公室里,然后他们就一起去了指挥中心。

  温故慢慢走到窗边,入眼处是灯光下郁郁葱葱的土豆秧,从这里,抬眼就能看到保护罩外虫子们的模糊轮廓,它们一大团一大团地聚在一起,悬浮在整个农业基地上空,一眼望不到尽头,把一切充满生机的东西都笼罩在阴霾里。

  人类的命脉岌岌可危。

  “轰隆——”

  一道照亮夜空的橘红光芒在远处空中炸开,虫群瞬时四分五裂,焦糊一片。

  是军方在对准天上炮轰。

  紧接着,城墙上的电磁炮也开始蓄能,尖端发射出带着淡紫色磁能的球体,巨大的电磁球在黑压压的虫群中迸发出刺眼光芒,在那样的光亮里,温故甚至能看清每一片狭长的前翅和每一个坚硬的口器,它们瞬间被磁能粉碎,变成黑色灰烬融入黑夜。

  被火力震慑住的蝗虫四处乱撞,在空中盘旋片刻后,并没逃离,而是又立刻融入其他虫群,继续充满叵测地盯着人类基地。

  虫子大军还在源源不断赶来,它们数量庞大,并不怕人类稀疏的炮火,它们只是被驱虫器阻挡无法继续前进。

  而人类并未示弱。

  几道红色信号快速闪过,陡然间,地面刮起了风。

  军队开启新型武器制造出小型飓风,席卷最远方的虫群。

  渺小的身躯无法抵御狂风,很快被裹挟在其中,坚硬的甲片相互摩擦,细密凌乱的摩擦声就连隔着窗子都听得见。

  一道道飓风在城墙外卷起虫群,有时也会侵袭到城墙,带走正在进行炮击的电磁炮和墙上碎裂的砖石,把它们带上高空,又随意落向地面。

  敌我不分,一切都混乱不堪。

  虫子总有被杀完的时候吧!温故想。

  他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的焰火般绽放的武器余波,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一次次被照亮的夜空,竟然感受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啪嗒——”

  一簇焰火落在窗子上,是彩色的,并没立刻消失。

  温故仔细看去,发现玻璃上除了自己清晰的倒影之外,还有一只色彩艳丽的蝴蝶,好似正落在自己鼻尖。

  ……蝴蝶?

  他抬手,把纤细的指尖从长外套那略长的袖管里探出来,轻轻抚上玻璃。

  什么也没摸到,蝴蝶也没飞走。

  它在窗户的外面。

  他想起了那个痴迷蝴蝶的小女孩,她死去时的样子就像是一只红粉相间的蝴蝶,跟外面这只有点像。

  “琼……”

  他声音很低地嘀咕了一声,指尖跟慢慢蝴蝶重合时,忽然僵住了。

  蝴蝶!

  他手忙脚乱地翻出通讯器,接通宋海司,一连好几次忙音才接通。

  “怎么了?”宋海司的语速比往常要快。

  “宋海司,这里有蝴蝶……”他死死盯着窗子上的蝴蝶,总感觉它像是在回瞪自己。

  宋海司的气息一下子就不稳了:“你怎么样?有没有……”

  或许碍于旁边有其他人,他欲言又止。

  神经大条的温故竟然奇迹般地听懂了:“没有,它在外面,但它让我想起了琼。”

  “你在房间里不要动,我马上……”

  温故在通讯器里听到一声巨响,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叫声。

  通讯断了。

  走廊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有很多人从门前跑过,温故听到有人在大喊大叫。

  “驱虫器怎么停止运作了?控制室什么情况!”

  “为什么不回应?”

  “异变了!控制室的值班员异变了!疯了!控制室全被毁了!”

  “扑拉拉——”蝴蝶薄薄的翅膀拍打了两下窗户,灵巧地飞入光明之后的黑暗,窗户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白色磷粉。

  温故垂下手,呆呆看着一团黑色乌云灵活穿过人类编织出的空中火力网,穿过泛着荧光的保护罩,一头撞进远处的稻田中,碧绿的稻田就被蒙上了一层黑褐色。

  接着,又是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