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深处。

  段泽花了好几日摸清了这里的地形,以防花醉狗急跳墙跑路找不到人,又仔细排查了一遍,确认此地没有任何的花家族人,也没有其他守卫。

  他原是打算弄清楚情况,再去最近的据点调些人手过来,将花家一网打尽。

  如今看来,似乎用不着。

  目前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傅陵游在哪。

  他将目光投向了山谷深处那几间矮小的草屋。

  -

  花醉丝毫没有发觉自己前些日被人跟踪了。

  他精疲力尽,憔悴得几乎有些恍惚,端着刚热好的鸡汤推门进屋。

  “傅陵游,吃点东西吧。”

  屋内昏暗,床上没有任何响动,四下弥漫着沉沉死气。

  花醉搁下鸡汤,从地上捡起固定帐幔的绳子,将帐幔撩开到两侧床柱绑好,轻声道:“逃了三十多次,还不死心?”

  傅陵游盘膝坐在床上,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往床里挪了挪,离他稍微远了些,手腕上的锁链碰得叮当作响。

  “你天天闹绝食,有哪次成功过?我自有办法让你吃。”

  “我当然知道,”傅陵游冷笑一声,“毕竟花家家主手里奇毒无数,什么样的药没有?用在我身上更是花样百出。”

  花醉眉心狠狠一跳,脸色更加疲倦了,不愿与他争吵,放软嗓音,近乎哀求:“傅陵游,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我不想……”

  “把我身上的化功毒解了,放我走。”

  “风泽堂要完了,我不能让你回去送死。”

  此话一出,日积月累下来的被软禁的暴怒再难压抑,骤然炸裂,掀起惊涛骇浪,傅陵游一把拽过他,铁链激荡出一连串清脆的音。

  “我不管你和陈留行做了什么交易,也不管他给了你什么样的许诺,你现在放了我,花家或许还有一条生路!不要执迷不悟了,花醉,听见没有!?放了我!”

  花醉笑了声,眼底的疲惫浓重到无以复加。

  他抬眸看着傅陵游:“生路?什么生路?他玉面郎执着于百药谷行走近乎疯魔,你为这样的人卖命,迟早有一日会出事!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自食恶果,死于自己的执念,段泽一死,风泽堂很快会被分食殆尽。傅陵游,到底是谁执迷不悟?”

  “你到底和陈留行做了什么交易??”

  “交易?”花醉轻轻柔柔地笑起来,“没有。我只是替他把失踪的弟弟送了回去,他很感激我,愿意在扳倒风泽堂后分花家一杯羹。仅此而已。”

  傅陵游忽然泄了劲。

  花醉油盐不进,江知也凶多吉少,而段泽……他不愿深想下去。

  “花醉,”傅陵游松了手,不无失望地看着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当我是什么?”

  “那你呢?你又当我是什么?”

  “我……”傅陵游沉默须臾,“我不知道。”

  花醉微微睁大眼睛,差点被他这一声“不知道”逼出了眼泪。

  “你不知道!?”花醉脸上的倦意和无所谓终于褪去,仿佛裂开了一条缝,透着难以置信的疯狂,尾音都变了调,“傅陵游,你有种再说一遍!??”

  傅陵游没吭声,看向花醉,仔仔细细地一遍又一遍打量着他,目光迷茫而空洞,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道:“当年……我被仇家追得狼狈,无意中撞到了你,装着婚约的锦囊掉了出来。那锦囊上的绣花与你手里的是一对,你看清了,才出手救下的我,是不是?”

  花醉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当年,神色微敛,忡怔地点点头。

  “所以,不管那人是谁,只要他的名字写在那纸婚约上,都会被你带回花家。”傅陵游的目光逐渐锐利起来,仿佛一把烧红了的刀子,一下下剜着他心上的肉,剜得鲜血淋漓,声音却愈发低沉轻柔,隐隐流露着感伤,“会在花家养伤,会被请去喝你珍藏的酒酿,一起冬赏雪春赏花,最后被你诱哄上床,享尽/欢/愉。”

  花醉脸上空白了一瞬。

  “你在……说什么?”

  “我是傅陵游,还是张陵游,或者是李陵游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区别?你在意的不是我,只是那个素未谋面、遍寻不得的婚约人。”

  “你在说什么??”花醉呼吸急促起来,“你听听你在说什么浑话!?”

  “我不知道你对我来说到底算什么,但很清楚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个什么。”傅陵游讥讽地勾了勾嘴角,“不太听话的……玩物。”

  花醉激动得几乎破了音:“你胡说——!”

  “不是吗?”傅陵游冷漠得几近残忍,“我爹娘走得早,无依无靠无权无势。你最开始看我的眼神,就像捡到了一只有趣的宠物。”

  “我没有……傅陵游,我没有!”

  “从那天起,你就一直想把我捏在手里。哪怕我后来跟着段泽摸爬滚打,一路成为风泽堂的二把手,你也不曾放弃过。”

  花醉只觉口鼻间涌起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忍不住闷咳起来,越咳越痛,眼泪大滴大滴滚落下来,眼中浮现出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只是,只是想要你在我身边……做你唯一的,最特别的……”

  “你太高看自己了。”傅陵游偏过头去,不想看到他的眼泪,“我年幼的时候四处流浪,要是没有段泽接济,早就死了。后来我们结伴江湖闯荡,好多次他拖着重伤的身体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我们一起分吃过馊掉的半张饼,被困崖底断水缺粮的时候,我给他喝过自己的血……花醉,我没有家,他就是我的家人。”

  汹涌的嫉恨蓦地被缚住,在喉头堵得发慌。

  花醉淌着泪,呆呆地看着他。

  “为什么总要逼我在你和他之间选一个?”傅陵游冷淡的眼神终于柔软下来,却透着难过失望,“你摸着良心说,你到底把我当什么,花醉?”

  ……

  花醉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草屋。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面对傅陵游的质问。

  三魂七魄丢了一半,他浑身都在颤抖,思绪凝滞得像一团浆糊,就连指尖被粗糙的树皮刮得鲜血淋漓也毫无知觉。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他被压在地上,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倒映在刚哭过的眼眸里,仿佛前来索命的恶鬼。

  这是一张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面孔。

  -

  段泽还没来得及查探草屋,就见花醉失魂落魄地从屋子里出来,恍恍惚惚地靠在树上,毫无防备。

  他放弃了先探草屋的打算,利落地拿住了花醉,将他压在地上。

  “……段泽?”花醉似乎还没回过神来,恍惚地看着他,喃喃道,“是……幻觉?”

  下一瞬间,撕心裂肺的剧痛直冲天灵盖,如尖锥刺破迷蒙,将他拉回到不堪的现实中来。

  段泽冷着脸,毫不犹豫地折断了他的手腕。

  凄厉的惨叫回荡在整个山谷,余音不绝,惊走了鸟兽。

  “啊啊啊啊啊啊啊——!!!”

  “傅陵游在哪里?!”段泽瞥了眼他出来的那间草屋,“在那里面?”

  花醉痛得说不出话,冷汗浸湿了鬓发,无比狼狈,依然凶性不减,通红充血的双眼死死瞪着他,眼尾还带着一抹未消的湿意。

  “不说也没关系,”段泽目光森然,比他更像被折磨的那个,眼角眉梢尽是戾气,“先把债还了。阿也受过的伤,你一样也别想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