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也倏地睁开眼。

  眼前一片漆黑。

  他试着动了动,发现手脚都被绑住了,眼睛也被蒙了起来,整个人摇摇晃晃的,似乎身在行进中的马车里。

  江知也迟疑片刻,慢慢地挪动身子,想找个地方把蒙眼布蹭下来,忽然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咚”的一声。

  马车吱呀停了下来。

  车帘被撩开,有人替他取下蒙眼的布条,道:“三公子,你醒了?”

  数日未见阳光,江知也顿时眯起眼睛,好一会儿才缓缓张开眼,目光定格在一张熟悉的脸上。

  “陈命?”

  没想到居然是陈命。

  江知也朝马车外张望了一下,没问花醉的事,只道:“我现在在哪?梦溪?”

  “是快到梦溪了。”

  “是大哥要你带我回去的?做什么?莫非还打算把我扔进那个淬炼池?”

  “家主的用意,属下并不清楚。”

  也是,陈命就是那种拿钱办事从不多问雇主最爱的侍卫。

  江知也费力地靠着车厢壁坐起来,继续道:“本少爷昏过去之前还在北派,现在一觉醒来都快到梦溪了,你给我喂了什么药?”

  “属下不知,在洛水桥接到三公子时,三公子就是睡着的。”

  “……”

  那估计是花醉给自己下的药,后劲还挺大。

  江知也琢磨了一会儿,估摸着段泽应该发现自己不见了,说不定都已经找到梦溪去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保全自己。

  “本少爷饿了,有吃的吗?”

  “没有。”陈命干脆道。

  江知也:“?”

  “家主吩咐过,以后三公子就是陈氏山庄最低贱的奴仆,不必太过优待。”

  江知也怔了怔,一股寒意陡然从心里升起。

  陈留行他……到底想干什么?

  -

  很快江知也就知道了。

  他被抓回陈氏山庄后,连陈留行都没见着,就被迫戴上了脚铐和手铐,扔去最下等的仆役院子里做粗活。

  天不亮就被棍子抽打着起来,吃的都是馊掉的剩菜,还有很多重活要做。

  之前的陈野在仆役间的名声实在太差,这些人落井下石,变本加厉地折磨他,还会故意用水泼湿他的被褥,逼得他不得不睡在地上。

  数日后。

  江知也病倒了。

  他烧得稀里糊涂,蜷缩在破烂的棉被里,嗓眼干疼得快要裂开了,屋子里连盏茶也没有,只有仆役嘈杂难听的谩骂。

  木棍一下一下抽打在棉被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棉絮从破洞里飞出来,落在失去色泽的干枯黑发上。

  江知也吃痛,把自己蜷得更紧了,神志不清地呜咽道:“段、段泽……”

  “瞎叫唤什么!还当自己是金贵的陈三公子呢?一点小病就敢偷懒,起来!装什么死,今天你就算烧死了,也得先把衣服洗完再死!”

  “……”

  江知也已经被打得半昏迷过去了。

  他觉得很冷,迷迷糊糊中想起和段泽同床共枕的那个冬夜,也是这么冷,冷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后来段泽去拿了一个汤婆子给自己,塞进怀里……

  好冷啊。

  他昏过去又醒过来,身边似乎有很多人跑来跑去,好像在嚷嚷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变得十分安静,凉水滴在苍白而焦渴的唇上,还有只微凉的手在轻轻摸着他的额头。

  “段泽……我好疼……”

  “三公子,你清醒一点。”陈命沾了点水,拍在他的额头上,“是我。”

  江知也被拍得一个激灵,略略回神,失去光泽的眼珠动了动,瞟了他一眼,有气无力道:“是你啊。”

  “起来喝口水。”

  江知也伸头,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水。

  “药呢?”

  “没有药。”

  “那本少爷就要烧死了。”江知也歪着头躺在他怀里,说话沙哑而轻声,兴许是喝过水稍微恢复了一些力气,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痞里痞气的笑容,“我死了,你怎么办?”

  “你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能死。不然你不会特意来杂役院找我,又不带我去见陈留行,留在这里照顾我。”江知也闭上眼睛,声音虚弱,却有种笃定的平静,“剑庐的淬炼池,恐怕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扔人进去的,所以陈留行在等。他要折磨我、报复我放走了段泽,但你得保证我活着,活到那个时候,否则你没法向陈留行交代。”

  “……你到底是谁?”

  江知也心里咯噔一下,被这一句话吓得魂飞天外,一时岔气,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子抖得像片簌簌落叶,险些咳得背过气去。

  过了会儿,气若游丝地继续嘴硬道:“怎么,连你家陈三公子都不认得了?”

  陈命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须臾,起身去找了个大夫过来,又照料了他几天。

  江知也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他倒也随遇而安,病好了以后在杂役院勤勤恳恳地干活,该吃吃该睡睡,除了人消瘦了几分,精神居然还不错。

  多亏了陈命。

  那天过后,不知怎地,陈命隔三岔五就会来杂役院,而且从不空手来,有时是两个馒头,有时是一块夹了肉的馍馍。

  两人悄悄蹲在水缸或者柴垛后面,一个吃,一个看。

  某天江知也吃了他三个肉包,吃完还很不舍得地嘬了嘬手指上的油腥味,过了会儿,实在忍不住了,道:“喂。”

  陈命正盯着地上的蚂蚁发呆,闻声下意识应道:“什么?”

  “本少爷以前对你那么差,你不记恨吗?”

  “我不喜欢记这种没用的东西。”

  江知也噎了一下,讪讪道:“那你人还挺好的。”

  “你又不是陈野。”

  “……”江知也眼皮狠狠一跳,不明白这人为何如此笃定,心里兵荒马乱的,嘴里反驳道,“胡说,你扯一扯本少爷的脸皮,看看是不是真的?”

  陈命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道:“不用扯,是真的。前些日你烧得都能煎鸡蛋了,什么易容手段不掉皮?”

  “那你——”

  “皮还是这张皮,里面的人可就未必了。”陈命用最平静的口吻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说完还冲他一笑,“不是吗?放心,唯独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家主的。”

  江知也:“……”

  江知也被吓到了,好几天没跟他讲话。

  陈命依然待他很不一般,每天雷打不动带吃的过来,偶尔还会取出一盒药膏,替他涂在被磨破的手脚腕上。

  久而久之,居然也生出了一点患难与共的感情来。

  -

  这日,江知也还没来得及吃上陈命带来的食物,就被几个侍卫拖到了前堂。

  这是他被抓回梦溪以来,第一次见到陈留行。

  陈留行一身紫金锦衣,手里端着根碧玉烟杆,下垂的眼尾显得有些恹恹,姿态放松地坐在主位上,睨着他。

  江知也硬是被压着跪了下去,头撞在地上,磕出一片血痕。

  陈留行细细地喷了口烟,须臾,示意守卫把人松开,轻轻一笑,不紧不慢道:“你和段泽私奔,实在是伤透了为兄的心。这几日略施惩戒,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江知也爬起来,擦掉额头上沁出来的血珠,伴着手腕上铁链的当啷声响,也跟着笑起来:“不敢。”

  他披头散发,衣衫破烂,人也消瘦,但那笑容却像长在石缝里的野草,任凭风吹雨打,留不下半点痕迹,愈发透出一股野蛮的生机。

  陈留行不喜欢他的笑容。

  他站起来,缓步走到江知也面前,用烟杆抬起他的下巴,嗓音微冷:“你不仅在我眼皮子底下送走了那个姓宋的大夫,还和段泽逃回北派,在风泽堂站稳了脚跟。传闻说,段泽对你非但不恨,还十分宠爱。我倒不知,我那不成器的三弟竟有这样的本事。”

  “大哥过奖。”

  “啪——”!

  陈留行甩了他一巴掌,下手极重,打得他摔在地上,口鼻直流鲜血。

  “我打听到那个姓宋的大夫后来回了百药谷,百药谷到底看上了风泽堂什么?为了一个玉面郎,还真是尽心尽力。”他随手将烟杆递给一旁的陈命,撩起衣摆,在江知也身边蹲下,扯着他的头发用力提起来,“那你呢?你和百药谷又是什么关系?”

  江知也被扇得眼冒金星,耳畔嗡嗡直响,喉咙一股甜腥味。

  他咳出一口血沫,半听半猜出了陈留行在问什么,没搭理他,只是继续笑。

  “笑起来倒有几分像那个愚蠢至极的百药谷行走,难怪段泽会对你另眼相待。”陈留行饶有兴趣道,“我以前怎么没发觉?”

  江知也啐了他一口。

  又是一耳光。

  “放肆!”

  陈命提醒道:“家主,他昏过去了。”

  “拿水泼醒就是。”

  “哗啦——”

  一桶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江知也抽搐了一下,咳嗽两声,缓缓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周围的情形。

  前堂的侍卫都被遣散了,只有陈留行和陈命两人。

  陈留行坐回太师椅上,慢慢地吸了口烟,道:“去,带他过来。”

  “是。”陈命绕过堂内屏风,往后院去了。

  江知也不知道陈留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艰难地爬起来,顺着陈命离开的方向,朝屏风后面望去。

  很快,陈命去而复返,身后还跟了个人。

  那人一身黑色布衣,里子和衣摆夹着点缥绿,样式与自己从前爱穿的十分相似,腰间佩着一支针灸筒,肩上还挂着个行医箱。

  “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陈留行在桌角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烟杆,“养了整整四年,总算是派上用场了。抬起头来,让阿野瞧瞧。”

  那人缓缓抬起头。

  看清楚那人容貌的瞬间,江知也顿时悚然,指尖冰凉,如坠冰窟。

  他的模样竟然与自己别无二致,若硬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脸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但也正是这道疤痕,将那些细微之处的瑕疵掩饰了起来,令他变得更加相似,连最后一丝不和谐之处都消失,彻底成为了活生生的“江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