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晨雾尚未散去,阳光雾蒙蒙地亮着,带着露水新鲜的湿气,马车摇摇晃晃地启程了,在路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

  江知也提前一天哄走了薛峰,让他先去流云渡附近等着,不然又要闹得不得安生。

  沿途风的味道很好闻,带着泥土和草叶的香气,轻轻吹拂过车帘。

  江知也探出头,喊道:“段泽!”

  段泽没呆在车里。

  他不喜欢狭小的地方,便坐在车辕上,戴着顶斗笠,悠闲地斜靠在车厢上,眯着眼看一只惊飞的鸟雀。

  听见陈野在唤自己,懒洋洋地应道:“嗯?”

  “本少爷饿了!”

  段泽笑了声,一手扶着斗笠,坐直了身子,回头看他:“你出发前才吃了一碗粥、三只肉包、五块蒸糕还有半坛子腌菜,喊哪门子饿?”

  江知也瘪瘪嘴,放下窗帘子,缩了回去。

  段泽摘了斗笠夹在胳膊下,回身一掀车门帘子,钻进马车里,和他挤在一块儿,问道:“真饿了?”

  马车猛地一颠簸。

  江知也没忍住打了个嗝。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江知也移开目光,嘴硬道:“就是饿了,谁让你夹走了我的一只肉包。”

  段泽忍不住一笑,揶揄道:“到底是谁惹我们陈三公子不高兴了?昨天傅陵游还来和我抱怨,说你心情不好故意找他麻烦,不料今天就轮到我了。”

  江知也心道都要去看自己的坟了,能高兴得起来就有鬼了。越接近顺安道,他就越觉得烦躁,只有和段泽呆在一块儿才稍微舒服些。

  他瞥了段泽一眼,道:“肩膀。”

  “嗯?”段泽没听明白。

  江知也拉过他的胳膊,毫不客气地将脑袋枕在了肩上。

  “……”段泽一僵,本能地想把人抖下去,片刻之后又作罢,“吃撑了不舒服的话,下去跟着车走走会好些。”

  “我饿了。”江知也固执道。

  “行,是饿了。”段泽觉得他此时有点像撬不开壳的小王八,扬起唇角,顺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直接将整个人抄了起来,“抓稳了!”

  江知也:“???”

  江知也:“等等!你要干嘛、救命啊啊啊啊啊——!!!”

  马车跑得不算快,段泽直接跳了下去,因为怀里抱着个人跳得不太利索,落地还踉跄了几步,险些摔滚在一起。

  傅陵游好好地坐在车夫的位置上,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回头一看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骂声传出去二里地:“段二你他娘的找死!!”

  江知也晕晕乎乎地被放到了地上,还没站稳,就被拽了一下。

  有人在耳边快活地道:“快跑!”

  他就下意识地跟着跑起来了,矮树的枝叶在耳旁飞快掠过,簌簌作响,没跑两步又豁然开朗,踩进了一片瓜田里。

  段泽蹲下来,挑了个还没长开的瓜敲了敲,道:“没熟。”

  “是没熟。”江知也也跟着蹲下来敲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不是,这个季节哪有熟的瓜??”

  “那你还敲?”

  “我看你敲了我才敲的。”

  段泽看了看他,感慨道:“傻乎乎的。”

  江知也:“?”

  身后,傅陵游已经追了过来,追到近前一把揪起段泽的衣襟,吼道:“你疯了!?好端端的跳什么车???”

  “没什么。”段泽抬手挡了挡唾沫星子,“陈野吃撑了,我带他消消食。”

  “消食??”傅陵游鼻子都气歪了,“你没长嘴?不会喊我停车?”

  段泽一下笑出声来。

  “傅陵游,”他似乎压根没在听,牛头不对马嘴,散漫地道,“今天天气真不错。”

  傅陵游怔了怔,忽然发现段泽今天心情很好。

  或者说,这几日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愉悦,将经年累月沉积的腐朽死气一扫而空。

  傅陵游看看他,不确定,又看看他,嘀咕道:“捡到宝了?”

  不过既然他高兴,也就由他去了。

  江知也趁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跑开去,沿着田埂溜溜达达,还顺手折了一株野生的鱼腥草。没晃悠多久,就被段泽从后面牵住了手腕。

  “当心,别踩空了。”

  江知也瞟了他一眼,又望了望远处碧绿的田间,忽然道:“段泽。”

  “嗯?”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

  “陪我坐会儿吧。”

  “好。”

  田间的风很舒服,两人并肩坐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段泽编了个草环,摘了鱼腥草的叶子做装饰,被江知也嫌弃地套在了他的头上。

  须臾,江知也偷偷碰了碰段泽的手,摸着指尖粗粝的茧子,又生出一点贪心来,得寸进尺地轻轻握住了手掌。

  段泽瞥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消食消得差不多了,两人回到马车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又仿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被压在了心里。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江知也依然觉得,那个时候段泽应该是认出了自己的。

  只是因为隔着千重万重的误会,尚有些不敢确信,也不敢点破,炽热又怯懦,只敢在墓碑前借着醉酒语无伦次地倾诉爱意。

  那天回到马车里之后,段泽不知抽什么风,心血来潮,非要看他的掌纹。

  江知也拗不过,只得伸出手。

  “你的命线在这里断了,又续上了。”段泽用食指慢慢描摹过那条奇异的命线,抬起眸子,轻声道,“这种掌纹不常见,不过,有人说这是长命百岁之相。”

  “长命百岁?”江知也被逗笑了,“谁说的?”

  “我说的。”

  -

  顺安道上的落石早已被清理干净,看不出半点车马或者死人的痕迹。

  天有些阴沉,厚重的云低垂着,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

  江知也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打心眼儿里不愿意靠近顺安道。

  他走得心不在焉,连前面的人停下来也没注意,一头撞在了傅陵游背上,捂着鼻子倒退两步,茫然道:“怎么了?”

  傅陵游回头,一抬下巴:“喏,到了。”

  “到了?”江知也纳闷地环顾四周,没找见自己的坟,“在哪呢?”

  “沿着前边这条小道一直走……哎,你站住。”

  江知也停住了。

  “我不能去?”

  “段泽说他不想被打扰。”傅陵游忧郁地叹了口气,“好像还带了两坛酒进去,真是不知死活。陈公子,你就和咱们一块儿在外面等吧。他若是一个时辰没出来的话,就是醉死过去了,我还得受累去把他扛出来。”

  江知也沉默须臾,随便找了棵树,抱着伞坐下了。

  傅陵游偷偷瞄他。

  ……好像无动于衷。

  段某人教的东西行不行啊??

  一刻钟过去了,江知也连姿势都没换过。

  傅陵游蹲在树底下揪草根,看似无聊,实际上心里急得都快冒烟了。

  他段某人也没留下什么关键时刻打开来就能管用的锦囊妙计,就交代了这么几句话,拍拍屁股走了,留下自己一筹莫展,真是混账!

  要是花醉在就好了……

  傅陵游在心里把段泽翻来覆去地骂,骂了会儿又无可奈何,打算等下随便找个理由,把兄弟几个都带去喝酒,然后“不小心”落下了陈野。

  手段虽然拙劣了点,但管用就行。

  还没等他酝酿完情绪,忽然江知也伸了个懒腰,起身道:“我想解手。”

  傅陵游:“……?”

  两人你瞪我我瞪你,互相看了会儿,江知也心虚地扭开头,恼羞道:“不行?”

  “啊行!当然行!”傅陵游赶紧站起来,顺坡下驴,“你们几个,都跟我走,走远点,别打扰了陈公子!”

  一帮人立刻呼啦啦跟着站起来,训练有素地绕到了远处的小山包后面。

  江知也:“???”

  他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会儿,不太确定地朝林子深处望了望,感觉事情有点古怪。

  踌躇片刻,还是沿着小路往深处去了。

  又是喝酒又是伤心的,他真的很担心段泽会厥过去。

  -

  小路并不是很长,很快便到了尽头。

  尽头是一座新坟,坟前摆着瓜果和一坛酒。酒坛的坛口上缠着白绸,随着雷雨前闷热的风晃动,仿佛飘动的招魂幡。

  天边滚来一声闷雷。

  段泽低着头靠在墓碑上,手边滚着个空了的酒坛子,似乎已经醉了。

  江知也心脏一紧,快步上前,抓住段泽的肩膀晃了晃,道:“段泽?”

  段泽毫无反应,浑身浓烈的酒气几乎把他冲了个跟头。

  “段泽!”

  天光骤亮,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撕破昏暗天际,连绵的雷声随之滚滚,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段泽似是被惊醒了,醉眼朦胧地抬起头。

  闷热的气息随着雨水从泥土里蒸腾上来,掩不去那股清苦好闻的药香。

  段泽一怔。

  其实他只喝了几口酒,剩下的都浇在了身上,有些微醺,但并不醉,因而清楚地记起来,最开始陈野的身上只有一种甜到发腻的香料味。

  后来这股药香逐渐取代了熏香,从似有若无变得萦绕不去,越来越重,直到今日随着如雾的雨幕轰然落地,如灵参破土,黄泉魂归。

  “江知也?”他呢喃道。

  雷声隆隆,雨声嘈杂,江知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撑开随身带着的伞,在他耳边喊道:“你喝糊涂了吧?!下雨了,我来带你回去。起来!”

  他用力拽了一下段泽,没拽动,反倒是自己一个没站稳,跌进了段泽怀里。

  “江知也,”段泽半跪在坟前,紧紧抱住他,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垂,“你回来了。”

  油纸伞歪斜到一边,雨水顺着脸庞下滑,湿透的衣衫贴在一起,湿冷中透出温暖的热意,仿佛肌肤相贴。

  暴雨浇人睁不开眼,江知也半阖着眸子,一瞬间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都醉成这样了,酒醒之后只会当成在做梦吧。

  既然是梦。

  “……段泽。”

  又是一声雷响,活像当年山石崩落的轰鸣,险些湮灭了他的声音。

  “我在,”段泽嗓音有些发颤,“我在这。”

  “我记得……记得临走前你说,等我回来,要给我一样东西。”江知也闭上眼睛,轻声道,“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