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起,段泽就很少留在别院了。

  一来是忙着与花醉谋划夺回风泽堂一事,二来也是为了离陈野远点,免得自己再生出那种疯狂的念头。

  江知也被孤零零地留在别院,寂寞得很,又不好贸然开口询问,只能一个人继续百无聊赖地尝试药酒配方。

  又过了几日。

  来了位不速之客。

  只听哗啦一声,壮硕的人影伴着碎瓦和簌簌的泥土从天而降,重重落在地上。

  “江神医,让我好找。”

  “谁——薛、薛峰?”江知也手里正抱着个酒坛子,险些被屋顶上跳下来的薛峰给吓掉,惊愕地后退两步,“怎么是你?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先别管这个。”薛峰左右看看,“姓段的在不在?”

  “出门了,要等晚上才回来。”

  “那正好,你跟我来。”

  “哎哎……你等等!薛峰!!”

  薛峰充耳不闻,像拎鸡仔似的一把拎起江知也就跑。他虽然身形壮硕,却灵活得很,把江知也和酒坛一起抱得稳稳的,靠单手翻墙出去,一滴酒都没洒。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江知也靠坐在他怀里,倒是不慌,只是有些奇怪,“宋阮呢?”

  “不太好,带你去看看他。”薛峰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模糊,“他师父死了。”

  -

  悦来客栈。

  薛峰没走门,直接从客栈后院翻窗进去。

  房间里很安静,一丝响动也没有。

  江知也跳下来,顺手将酒坛搁在桌上,环视一圈,没见着人,试着唤道:“宋阮?”

  “在床上坐着,你走过去就能看到。”

  江知也又往前走了两步。

  这回看见了。

  宋阮静静地坐在床上,与从前的灵动活泼相去甚远,神色木然,眼角挂着泪痕,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死气。

  江知也皱起眉,转头看向薛峰:“我让你护送他去湖州,你就是这么护送的?出什么事了?”

  薛峰也有点烦躁,道:“我不知道你那边出了变故,陈氏派人来追捕宋阮的时候,我出门买干粮去了。半途发现城中氛围不对劲,折返回去时已经晚了。”

  “是陈氏的人杀了他师父?”

  “对。而且他们当着宋阮的面……”薛峰瞥了眼宋阮,拉着江知也稍微走远了些,压低嗓子道,“当着宋阮的面折磨他师父。我虽回去得快,可老人家毕竟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最后还是咽气了。”

  江知也眉头紧锁。

  “那天以后这小子就一直这样了,不说话,也没反应,只一个劲地哭。我没办法,只能带着他来北派找你,费了好大劲才从花家那里打听到你在别院。”

  江知也上前拍了拍宋阮的脸颊,又观察了一下他的瞳孔,问道:“有银针吗?”

  “那小子的药箱我没扔,一起带来了,里面应该有。”

  江知也翻出银针,在烛焰上燎过,几下扒了宋阮的衣服,对准刺激痛觉的穴位一针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

  宋阮麻木的眼神终于出现了变化,恐惧和仇恨随着眼泪一起涌了出来。他抱住脑袋,翻滚着惨叫起来。

  江知也迅速收起银针,退开半步,蹲下来道:“宋阮,宋阮!听得到我说话吗?”

  宋阮依然在惨叫哭嚎。

  江知也抓住他的衣服,猛地把人从地上拽起来,狠狠一耳光扇过去,神色冷静得近乎冷酷,重复道:“听得见我说话吗?”

  薛峰自觉去门口守着了。

  这么大动静,肯定会把客栈里其他人引来的。

  宋阮被这一巴掌扇得有点懵,哆哆嗦嗦地张开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师父,放过他……求你们……啊啊啊啊啊——!”

  眼见他又要开始崩溃尖叫,江知也咬咬牙,又是一巴掌扇过去:“宋阮!清醒一点!你要是疯了,谁给你师父报仇!?”

  宋阮骤然一滞。

  他呆住了,傻乎乎地坐在地上抽泣,似乎终于从惊恐癫狂的状态里脱离了出来,却又陷入了空茫。

  江知也起身,拎来那坛药酒,劈头盖脸地给他浇了下去。

  “……!”宋阮一个激灵,双眸骤然清明,惊慌失措地左右看了看,小狗似的猛地扑进江知也怀里,撕心裂肺嚎啕大哭起来,“三公子,三公子……呜呜呜呜呜……三公子……”

  江知也松了口气,虚脱地跌坐在地,抱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宋阮,鼻子隐隐发酸。

  “对不起,宋阮,对不起。”

  宋阮缩在他怀里哭了很久,哭到最后晕厥过去,还在不停地抽噎。

  江知也温柔地替他擦干净眼泪,脱掉那件被酒打湿的衣服,给他披上自己的外衣,唤道:“薛峰。”

  “哎。”薛峰打发走了探头探脑的店小二,回来一看,“睡着了?啧,估计这小子一会儿醒来后还得哭。你打算怎么办?”

  “先带回别院。”

  “我指的不是这个。”

  江知也叹了口气,惆怅道:“本来没打算这么早告诉他的……等宋阮醒来后我问问吧。要是他愿意,那他以后便是百药谷的人了,我会写封信给师兄说明原委。你也多照看着点,宋阮胆子小,别吓坏了人家。”

  “行。信就交给我去送。”薛峰背上药箱,弯腰扛起宋阮,又把江知也抱怀里,一脚踹开窗户,长啸一声,直接跳了下去,“抓稳了——!”

  “啊啊啊——”江知也被狂风吹得睁不开眼,死死抓住薛峰的肩膀,在他耳边吼道,“等等,你房钱付了吗?!”

  “先赊着!”薛峰道,“已经赊了四五天了,也不差这一天!”

  江知也:“……”

  后面传来店家难听的叫骂,很快消散在风里。

  -

  三人回到别院。

  江知也把宋阮安顿在自己屋里,又让薛峰出去买了些果脯蜜饯和安神香料,然后把自己关进书房,写了整整半个时辰的信,厚厚一沓。

  薛峰看看信,又看看他,踌躇片刻,道:“要不你还是跟我走吧。百药谷远在青岭,万一被那姓段的看出什么,我实在来不及赶回救你。”

  江知也愣了愣。

  好像也是,既然薛峰已经找到了自己,那自己就没有必要继续留在别院了。

  可是……

  江知也低头看着脚尖,努力消解着那股莫名冒出来的那股抵触情绪,须臾,放弃道:“再等等吧,等你从青岭回来,等我找到合适的机会道个别再走。”

  薛峰不解道:“为什么?”

  “段泽他……他对陈野还挺不错的。”

  薛峰嗤笑一声,不以为然,道一声“走了”,砰、砰、砰又踩碎了好几块屋顶瓦片。

  江知也在原地伫立许久,叹了口气,转身回屋了。

  宋阮睡了一下午。

  夕阳昏黄,映在还没融化的雪上。

  江知也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翻着书,思忖着不知是段泽先回来,还是宋阮先醒。

  忽然身侧的人动了动。

  “宋阮?醒了?”江知也合上书,“你……”

  宋阮似乎受了惊吓,一下把自己蜷进了被子里,瑟瑟发抖。

  江知也神色微黯。

  要不是自己,宋阮这辈子本来应该是个寻常的小大夫,而不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骤然被卷入江湖恩怨,经受一场如此惨痛惨烈的洗礼。

  “这事原是我牵连到了你,”他抚摸着被子包,叹了口气,“你想恨就恨吧。”

  “……我没有。”半晌,被子包里发出宋阮闷闷的哭腔,“要不是三公子慷慨,我根本没钱治好师父的病。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那些人、那些人问我……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只是……”

  宋阮哭得抽噎两下,突然掀开被子,抓起江知也的手,急切道:“我知道公子很厉害,能治好段公子那样重的伤,比百药谷行走还要厉害。我想跟着公子学本事,我想报仇,让陈家的人给我师父偿命——”

  他忽然噎住了。

  眼前这个……好像也姓陈。

  宋阮眼睛哭得通红,睫毛上还沾着眼泪,神色一下又变得怯怯起来,像只可怜巴巴被拎住耳朵的兔子。

  江知也笑起来,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行啊,你跟着我学,学成之后去做什么我都管不着。不过,先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什么?”

  “我就是百药谷行走江知也。”

  宋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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