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堆积在外面的灵宝一样样收拾好, 完好无损地送回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裴景湛对文秋道:“你找些人将东西按照宗门分类出来,如何送回去不必担心。”
文秋点了点圆脑袋, 问裴景湛:“能找人帮忙吗……这也太多啦。”
裴景湛摇摇头:“恐怕不会有凡人肯来逍遥峰。”
灵宝堆积成山,产生的灵压, 不是乘风宗素质较低的杂役们能承受得住的。
“好吧……”文秋点了点头, 化为人形在灵宝之间忙碌。
好在他最近修炼变得容易了些,大师兄给的修炼计划, 虽然很严苛, 但胜在效果极佳。现在的文秋, 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多扛几桶水上山都会累得气喘吁吁的小肥啾了。
渐渐的, 不光是他,陆南意发觉了他们的打算, 也过来帮忙分类、搬运灵宝。
文秋眨了眨眼睛:“我们可没请你哦!”
他这幅避之不及的样子, 让陆南意心中有些讪讪。他使劲摇摇头:“是我自愿来的,不会给你们帮倒忙的。不过这些灵宝……大师兄全都不要吗?”
“他说要了没用……”文秋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反正他金丹也碎了,也不能修炼, 这些宝物收下了也守不住呀。”
之前林初霁,就明显动过这些东西的心思……陆南意点点头, 而后一言不发地帮文秋搬运灵宝。
文秋一开始还盯着他, 后来看陆南意确实没有破坏灵宝的心思, 而且这些灵宝的品质, 以他筑基期的实力,也没法对它们怎么样……而且后面小裴师兄还要再检查一遍的。
渐渐的, 文秋放下心来,两人分头行动, 动作快了很多。
没过多久,天色忽然暗了。
大批灵宝聚集在一起,改变了天象。原本就有些阴沉的天空,云朵忽然化作小雨吹下,露出一小片阳光。
陆南意抱着灵宝,一个脚滑,摔倒在山坡之上。
他在地上滚了两圈,第一反应是用身体护住了灵宝。等天旋地转的晕眩感消失以后,他忽然感觉,一直飘飘扬扬点在他身上的雨丝,忽然消失了。
他抬头一看,是一把淡黄色油纸伞遮住了他的身体。
握着伞的,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姑娘。
晚吟望着自己这个隔门的师弟,语气中满是不解:“你个筑基修士,怎么还能踩空摔倒?”
陆南意唔了一声,忽然有点委屈,但他忍了回去:“就是一时不小心而已……师姐,你是从大师兄那里回来的?”
晚吟点了点头,没做隐瞒:“大师兄帮我看了一下金丹的情况,我也顺便看了看他恢复得怎么样。”
陆南意愣愣地问:“那,怎么样?”
“我没什么事,顶多需要静养一段实际。他那身子……随他便吧。”作为一个医修,她总觉得鹿舟的身体朝着一种不是人的状态发展了。
里面道则复杂,已经不是她能够探查的范围。不过这样也好,从来没听说过哪个修士身体里体悟出了道则,还会因为生病虚弱而死。虽然大师兄现在看起来,确实是越来越虚弱了……
她若有所思的神情,落在陆南意眼里,便是鹿舟的身体状况不太好。
回想起鹿舟金丹破碎后,一系列他不能理解的事情,陆南意看到晚吟,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一样,渴求地问:“师姐……我听说,是因为宗门对大师兄不好,他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啊……不然呢?”晚吟问。
陆南意在她的眼神中读出,自己也是让鹿舟落到如今田地的罪魁祸首之一,脸上不由得有点烧。
看他这模样,晚吟还以为他不敢再问了,但没想到陆南意眼神中满是坚定:“我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乘风宗到底怎么亏待大师兄了……”
他眼神里写满了真诚。晚吟看了半天,才讽刺地笑了笑:“我倒是忘了,有些事情,除了我们这些亲身经历的人,师尊他们对你们瞒的倒是很紧。大师兄在乘风宗受的委屈可太多了,我只能告诉你,当初我为什么选择离开乘风宗。”
“因为什么?”陆南意仰着头,脖子几乎有些僵了,也不知道换一下姿势。
“因为几条蚯蚓。”晚吟轻轻垂下眸子,语气宛如冰雪般无情,“大约是十年前,池明霄要炼制丹药,需要八十一条淤泥中的蚯蚓做药引。”
“那让杂役去挖一挖,或者从山下的农户手里购买不就可以?”陆南意不明白她的意思。
原本是这样的。
可那人是池明霄。乘风宗的未来。
时过境迁,再说起这事时,晚吟的心情也已经平静:“师尊让我和大师兄去挖。那天也是刚下过雨,我和大师兄在泥沼里面,为了给池明霄找药引,糊了一身烂泥。”
这本来不是一件大事。
或许清暄真人早就忘了这件事。
但爱美的小姑娘不会忘掉。
鹿舟现在,或许也已经淡忘了那件事;但平素衣着朴素却整洁的大师兄,在当时也是不乐意的。他提出了和陆南意一样的疑问,为什么不能让杂役去做这事。那时候他手上更重要的事情多不胜数。
清暄真人只对他的两个徒弟道:“经过别人之手的药引,明霄用不惯。他是你们剑尊师叔的弟子,你们不多担待他些,还有谁去担待他呢?”
正常人炼药找药引,或是自己寻找,或是假手于杂役。
而池明霄,他偏要尊贵些,让他的师兄与师妹,去做下人的活计,去将他宛若神佛一般供起来。
都是一样被收入门中,偏偏他要高贵,要目中无人。
晚吟扯了扯嘴角:“可惜供了这么久,池明霄也只能卡在元婴前期,进退维谷。我期待看师尊和师叔后悔的那天。”
那天之后,晚吟便和鹿舟爆发了争吵。
留在乘风宗,只会继续这种随时可能被人当做下人使唤的生活。晚吟外表沉静,内心却极执拗。
鹿舟自己没走,却没有劝她留下来,只帮她收拾好了离开的事务。
晚吟当初离开时,满心义愤。她只觉得鹿舟实在不可理喻,又胆小如鼠。区区池明霄,出了乘风宗,还有谁惯着他?
可直到这次回来,她才知道,当初她一言不合就离开,青玄剑尊是大怒的,要把她抓回来问罪。是清暄真人劝住了他。而清暄真人那里,却是鹿舟找到他去商议良久,为晚吟编造了一个完美的离开理由。
她以为懦弱的大师兄,实际上在她离开的最后一刻,还在为她操心。
晚吟叙述时,陆南意只觉得自己听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
在他和林初霁无忧无虑玩耍的时候,在不远处的地方,师姐与大师兄正在被迫干着下人的事情……而且这还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件,大师兄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了百余年。陆南意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干呕出来。
晚吟淡淡道:“这就是你一直想要振兴的宗门。它从根上就是坏的。”
这一路上,她听了陆南意说很多次,想要乘风宗恢复成从前那样富足的模样,然后像别的宗门一样风风光光……晚吟一直没有回应他。因为陆南意喜欢的那个美好的宗门,从来就不存在。
陆南意眼眶憋得通红,似乎想要反驳,最终却重重地垂下了头。
天空上密布的阴云逐渐散开,眼见不再有雨丝落下,晚吟收起油纸伞,对陆南意道:“你继续吧,别再摔着了。”
而后,晚吟步伐轻快地离开,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陆南意浑浑噩噩地看着手中的灵宝,终于站了起来,沉默着进行刚才没做完的工作。
他在震撼中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一道剑光从他头顶闪过。
是池师兄。
也一定是池师兄。因为只有他可以。
乘风宗内不允许御剑,只有池明霄是这个特例。以往陆南意不觉得怎么样,只是今天,那道鲜明的剑光,在他眼中分外刺眼。
他原本以为,池师兄是因为修为高,才独得师尊师伯器重。可没想到,他完全理解反了。
是因为合全宗门智力而供养他,池明霄才能活得如此恣意潇洒!
·
对于池明霄直接闯进逍遥峰的事,鹿舟作为此地主人,倒不是特别在意。
主要是已经习惯了,池明霄什么时候也没对他客气过。
只是从前,有青玄剑尊和清暄真人压着,鹿舟即便心有不满,也只能退避,不能和池明霄产生正面冲突。
而现在,这种担心显然没有必要。
一袭白衣出现在逍遥峰主殿门前,池明霄收起了剑,阔步走进殿门。
直到他走到了鹿舟面前几步,居于主座的青年,也没有出言赐座的意思。
他与池明霄对视了几息,谁也没有说话。谁也都不愿意退让。
最终,池明霄的喉结终于微动,淡淡道:“鹿长老,下午好。”
鹿长老。
鹿舟轻轻咀嚼着这个称呼。
以鹿舟的身份来看,这个称呼并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池明霄的态度很明确了——他愿意尊鹿舟为天机阁的客座长老,却不愿意叫他一声大师兄。
此时,池明霄微微垂下头,藏起眼底的不屑与怒意。
他习惯了宗门里将所有好东西都捧给他,任他挑挑拣拣。在御兽宗的使者前来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鹿舟会有一天骑在他的头上。
天机阁长老的身份飘然如同山上的云彩,但池明霄长久生活在天机阁,便自诩与天机阁有所牵连;可天机阁长老的身份,落在了他从来看不起、却又自以为最熟悉的鹿舟身上,让他如何能够接受?
他能屈尊叫鹿舟一声长老,已经是看在清暄真人再三叮嘱的份上。若是鹿舟今日再狂妄下去,他绝不会对此人退让。
他无声地等待着,主座上的青年,一时也没有言语。
最后,在池明霄头顶,竟然响起了一声轻笑。
“没想到这个乘风宗里,还有人肯尊我为天机阁长老……不错,我听闻池道友一向守礼节。今日既然肯尊我为天机阁长老,便该知道规矩。”鹿舟的声音慢条斯理的,听不出一丝恼怒,却让池明霄背后升起阵阵寒意,“那就跪吧。”
——天机阁长老的出现,代表着天意。即便他暂时并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与天意有关的意思,但只要认出他的身份,修士依据礼节,便需下跪后行磕头之礼。
这个礼节,向来遵循使用者的心情而定。鹿舟心情稳定,很难被乘风宗上蹿下跳的人撩动,不过今天池明霄自己送上门来,便也不能怪他了。
池明霄僵硬在了原地,抬头时,眼中闪过一丝几乎压抑不住的杀意:“你在开什么玩笑?”
鹿舟仍是那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淡然道:“跪啊,池明霄。乘风宗教养了你这么多礼节,别让我对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