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明, 曾被红蝶肆虐过的南鸢城还没从灾难中缓过神来,便被迫陷入了一片欢庆氛围中。
尤其是城主府,还沉浸在红色的阴霾里。
一小厮一边挂新织的红绸子, 一边不满地碎碎念,“红的!”像极了飞舞的红蝶。
圆髻的貌美丫鬟正在打红络子,细眉紧紧皱着, 十指像被毒蝎扎了一样,沾在红线上翻飞。
“都打起精神来!这可是城主大人的大喜日子!”一人不满地大喊, 看服饰,应当是城主府管事一类。
满城人的不满随着这一句几乎要倾泄而出。
红蝶来时,城主根本护不住城民, 全是依靠陨落的金台仙的庇佑,才勉强逃过一劫,现在南鸢城的丧事还没办完,故去的亲人还没入土, 便全都给城主的大婚让了路,更别说城主府花出去流水般的金子银子。
喜事,有何可喜?!
闻知今掐诀, 换上了扶楼赔给他的纯黑衣袍,衣袍之内是扶楼的魔修标识,闻知今隔着布料,指尖轻轻摸了摸那张薄薄的闪着光的标识, 然后握住身边巨大的铁剑便往水牢外走。
水牢外面早已被一层泛着血光的壳子罩住了。
上面翻涌出无数血色光影,然后慢慢定格成一副画面。
谢归仪穿着血红的嫁衣, 此刻眉目含春, 笑意盈盈,他立于城西弄玉筑的正中央, 手里握着半块古朴的碧绿牌子。
几乎整个南鸢的城民都盛装出席,分列在城西弄玉筑前街道的两侧,城民手腕上都系着一根手指粗的红线。
看不到尽头的红线连接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从城西弄玉筑一直延伸到城东的城主府。
如同献祭一般的场面,立于高处的谢归仪此刻眼里闪着光,红衣如同红蝶的蝶翼。
闻知今皱了皱眉,伸手想破开泛着血光的结界,却差点被结界一瞬间弹出的尖锐红刺戳破手指。
闻知今身上的漆黑魔气大盛,蛮横地把红刺压了回去。
痛苦的哭嚎声在红刺被压回去的那一刻就响起,尖锐的哭泣声几乎吵得人头晕目眩。
这层壳子竟然是……谢归仪血祭了不知多少南鸢城民设下的结界。
扶楼留在闻知今身上的魔气此刻丝丝缕缕地冒出来,然后停在了闻知今的耳畔处,挡住了那些喊叫声。
闻知今退了一步,魔气也跟着退了一步,尖锐的红刺才得以恢复原状,哭泣声渐消。
结界上画面翻转,同样一身红衣的墨将军从城主府而起,直朝谢归仪而去。
城主府的仪仗队开始沿街道飘洒金箔,南鸢城民脸上这才出现了一点笑容,纷纷伸手接。
仪式盛大,可以说是倾全城之力,是真正以城为聘的婚典。
处处体现着城主的爱重之情。
闻知今点了点耳边的漆黑魔气,从那位红衣墨将军身上却找不到一丝半点魔尊的痕迹。
这样的婚典,要是扶楼,肯定会嫌降低了万魔宫的身份,天上洒的一定不是薄薄的金箔,而是千金难求的凝冰珠。
谢归仪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朝墨将军招了招手。
墨将军便咻的一下离开了仪仗队,转眼间就到了谢归仪面前。
谢归仪晃了晃手里的半块碧绿牌子,眼神如粘腻的蜜糖,睫毛一翻,丝丝缕缕的蜜糖就黏在了墨将军身上,“城主大人说婚典之后,南鸢城就是归玉的,可还算数?”
墨将军一张刀削斧凿的刚硬面庞,此刻也软化了,他遏制不住地点头,“自然。”
然后变故陡生。
整个南鸢城几乎都能听到威严的声音,却不知从何而来。
兀的金光突现,南鸢城民立刻反应过来,齐刷刷下跪,语气感激又热切。
“金台仙!”
“金台仙出现了!”
威严悠远的声音响彻整个南鸢城,“南鸢城民们,听吾号令——!”
“解开手腕上的红绳,取消荒唐的婚典!你们面前的这位城主夫人便是红蝶灾祸的源头。”
话音一落,南鸢城民便如滴了水的油锅一般,嘭的炸了。
“真的吗?!”
“这可是金台仙说的!你可别忘了是金台仙救了我们!”
“城主这是娶了个祸害啊!”
“婚典之后,南鸢城便是他的了!”
“还愣着做什么?!扯掉手腕上的红绳啊!这金箔我也不要了!谁知道是什么招妖物的东西!”
此刻舆论反转,南鸢城民的言论如刀全朝谢归仪身上扎去。
大半南鸢城民都开始解红线,金箔如垃圾般被扔了一地,街道上的红绸也被扯得乱七八糟,甚至还有南鸢城民不知掏出菜叶往谢归仪身上扔。
万人瞩目到人人喊打只是一瞬间。
谢归仪牙咬得死紧,墨将军为他挡下了污脏的菜叶,结果被群情激愤的南鸢城民砸得更狠。
“南鸢城不欢迎这种毒物!”
“城主还护着他,城主已经被蛊惑了!”
“滚出南鸢城!!!”
谢归仪摁住那个原本有红蝶图案的肩膀,那里此刻肌肉微微蠕动,传来一阵一阵的抽痛,红蝶图案重新浮现,谢归仪目光狠戾。
金光咒。
什么金台仙,全是假的!
闻知今弯了弯眼,手臂上的红蝶图案缓缓淡去。
在谢归仪志得意满,以为用扶楼激他的计谋大获全胜时,闻知今便抓住了扶楼留下的魔气,拼尽全力凝成了金光咒打入了谢归仪体内。
谢归仪利用墨城主的威严,把红蝶之祸嫁祸于他,那他便用屹立于所有人之上的金台仙,将谢归仪的罪名坐实。
“你以为你赢了吗?”谢归仪无声道。
闻知今静静立在结界边,垂眸看他。
见闻知今这副温雅仙人模样,谢归仪怒上心头,狠狠咬牙,他忙不迭抓住了墨将军,“你可信我?”
墨将军脸色铁青,啪的一声,一张菜叶子打到了他和谢归仪的脸上。
“城主!别被毒物蛊惑了!”
谢归仪伸手,似乎想弄死那个不长眼的南鸢城民。
可惜……
墨将军一把摁住了谢归仪想要掐诀的手,语气沉沉,“你要做什么?”
谢归仪心脏一沉,对上了墨将军漆黑的眼瞳。
“你想杀人。”墨将军的眼睛明明白白这样说道。
谢归仪在墨将军面前一直都是悲悯众人的正道仙人的姿态。
故而,墨将军从不相信谢归仪是红蝶之祸的始作俑者。
可现在事实就在眼前。
他要再晚一秒,那名无辜的南鸢城民就已死于谢归仪手下。
闻知今弯了弯眼。
激将法。
还给你。
“我是因为……他对你不敬。”谢归仪脸色一变,眼神变得委屈,“今日是婚典。”
在自己的婚典上被人如此羞辱,是人都有三分气性。
谢归仪再接再厉,姿态放得很低,“婚典可以继续吗?”
墨将军想起谢归仪的救命之恩和平日作风,心里不忍。
谢归仪攀住墨将军结实的臂,目光盈盈,“你看。”
墨将军依言望去。
天空中金光渐渐消散。
“金台仙是假的。”谢归仪不动声色摁住肩膀的红蝶图案和埋在血肉之中渐渐失效的金光咒,语气迫切。
“婚典可以继续吗?”谢归仪又重复了一遍,“你曾答应过我的。”
闻知今注意到谢归仪手里紧紧捏着的那半块碧绿牌子。
只有一半。
闻知今兀的想到,谢归仪迫切的要继续婚典,是想实现墨将军的诺言,成为南鸢城的新城主。
动用城主的权利献祭所有手腕上绑着红线的南鸢城民,去得到金台仙的另半块碧绿牌子。
金光的确消散了。
墨将军皱了皱眉,此刻仔细一想,婚典出现的金光与红蝶处的的确有细微差别。
可南鸢城民群情激愤,一时之间无法安抚。
“归玉不介意。”谢归仪急忙道,肩膀处的红蝶图案已经开始反噬了,灼得皮肉生疼。
“好。”墨将军不懂归玉为何如此偏执,但他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谢归仪穿着红衣,如翩飞的蝶,欢庆婚典的小厮早已走光,谢归仪自顾自按照凡界婚典仪式道。
“一拜天地——”
来不及了。
闻知今握住了铁剑,魔气疯狂躁动,蹭在闻知今的指尖上,差一点又在铁剑的剑锋上划开一个血口。
“二拜高堂——”
扶楼还在墨将军身上。
闻知今兀的抬眼,摁住了手腕上花形魔印。
“三——”
一只白瘦修长的手摁住了谢归仪,谢归仪觉得肩膀几乎要被捏碎。
“墨将军别后悔。”闻知今微微一笑,“放弃南鸢城,选择谢归仪。”
“你选过了一次了。”闻知今语气平静,眸光投向虽然群情激愤但尚且鲜活的南鸢城民道,“这里都是假的,你再选一次吧。”
假的。
墨将军像是知道了什么般,身体一颤。
谢归仪动弹不得,那漆黑魔气束缚得他生疼。
“红蝶图案不在我身上。”闻知今道,一节白皙无暇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你猜在谁身上?”
墨将军目光灰败,再抬眼时,一向冷硬强势的脸上挂着两颗泪,一瞬就消失了,只留下两行泪痕。
“我选南鸢。”
南鸢城民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南鸢城主,因为曾经为了谢归仪放弃过自己的城民,而百年都无法释怀,甚至宁愿失去性命,在百刃之事中深陷幻境不愿醒来,连扶楼的魔气都不得寸进。
墨将军的遗憾不是未和谢归仪成婚,而是放弃了南鸢城民。
这才是真相。
话音一落,闻知今就伸手抓住了“墨将军”。
漆黑魔气轻轻一拉,闻知今手腕上被扶楼摁下的花形魔印开始发烫,扶楼身形渐渐显现出来。
闻知今语气如往日般温和,细听之下却有一丝委屈,“尊主刚刚和别人拜天地了。”
扶楼皱眉,握住了闻知今的手,“你很伤心吗?”
“嗯。”闻知今语气轻轻,得寸进尺,“要哄。”
柔软的触感从唇上传来,闻知今瞳孔兀的放大。
冰冷的,是属于魔尊的冷硬,却意外软得让人心尖发烫。
闻知今兀的闭眼。
眼角滑下一滴泪来。
反正是百年前,此时的扶楼还不认识闻知今,他也不会记得……
“我知道你的名字。”扶楼道,“闻知今。”
闻知今错愕抬眼。
扶楼勉强学着闻知今的样子,笑了笑,但失败了,他拉下唇角,语气认真却又像哄人,“别哭了。”
带我出幽闭山洞,让我重见天日的第一个人。
闻知今怔住,扶楼又凑过来吻了他一下。
“我哄你。”
闻知今的眼泪落在扶楼唇间,然后又被轻柔的吻去,这次换扶楼怔在原地,闻知今弯眼,笑了一下。
……原来百年前,他们就于高台,交换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