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有两轮明月, 东升西落穿云而过，仿佛相互追赶。
细看之下，云与云之间并不连续，惯看的星图也与往日不同, 天空像被剪裁拼接而成的数块布匹。
这对天下苍生而言, 是最黑暗的三天。结界破碎, 属于真实世界的赤墟，与易太初创造的空间相结合，彼此揉杂在一起, 无序而崩乱。城中央凭空出现荒山，河中升起皑皑雪峰，海上漂浮着万丈冰原, 屋舍墙中生出参天古木……
道门各宗打的算盘是趁止战之印崩毁, 将邻宗迅速拿下，谁想这率先带来的，竟是如此乱局——路毁桥断，百姓流离失所。
无相宫本来就是与赤墟相连接的小结界，正如十一宗的“止战之印”也都是一个结界。现在无相宫直戳戳坐落在燕赵之地, 与太微宗倒是相邻。
太微宗“止战之印”边界外聚集了许多平民，都试图前往太微宗避难, 然而这个关头，太微宗的“止战之印”却关闭了, 无人能进无人能出, 此时只能涌入无相宫避难。
林简来者不拒, 无相宫一时成了难民营, 遍地篝火, 流民三五成群。
没有了结界, 无相宫终日不变的黄昏景象消失了，头一次坠入黑夜当中。
只有李无疏养伤的小院附近，静得出奇，没有半个人影。
他气息微弱，意识在梦与醒之间沉浮。两个月亮的月光透过窗格，将他的床头照得皎白，也照亮他苍白的脸。
他身上萦绕着淡淡的光华，在月色下并不明显，但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却在轻柔地流转，像在抚慰他疲惫而残缺不堪的身体。
半梦半醒之间，李无疏的意识沉进了一片黑暗，他看到玄武坛暗淡的十二个墓碑，像是一个被时间洪流淹没的遗迹，还看到盘绕在静思阁顶遮天蔽日的狐族，符崵山化为灰烬的市集，涓流镇不见人烟的废墟，天水城巍然而立的城门，还有齐物之境的巨剑，像座陈旧而腐朽的界碑。
李无疏的意识停留于此，因为齐物之剑上映出一个俊雅的人影，每一块衣褶，每一根发丝，都透着出尘绝世的气息。
李无疏心中浮现出一个人。
三才道长——苏墨白。
“李公子见笑，贫道可不敢自比三才道长。”
他的样子逐渐清晰，原来是湛尘真人。
湛尘真人朝他一揖：“正是贫道。”
李无疏有些诧然。他只是动了动念头，对方却为何知道他的想法？这又是什么地方？
“李公子，这是‘齐物之境’，你不认得了？”
李无疏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地方如此熟悉，但他却没有身临其境的感觉，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他死了吗？
“看来李公子的意识只是偶然游历至此。”
意识？
李无疏满腹疑惑。
湛尘真人又道：“神随心至，无我无物。恭喜李公子进入新的境界。”
境界？
李无疏这才注意到，身处齐物之境，却并没有看到代表自己的蝴蝶。
蝴蝶是梦境的具象。
能在齐物之境来去自如而没有蝴蝶的人，只有阮柒，那就是“无我无物”的境界。
境界之差，意味着实力的天壤之别。
他已经达到了阮柒的境界？？？
“‘止战之印’破碎，因果重归混沌，道门已成为过往。”湛尘道，“李无疏，你看得到此时此刻众生正在经历的苦难吗？”
他心念一动，无数景象浮现在他眼前——无相宫的遍地篝火，太微宗境外聚集的流民。因为赤墟与道门空间的融合，半壁山河都被揉碎，屋舍倾塌，良田被毁。
然而一直以来管辖百姓的仙门中人有飞天御剑之能，动辄一日千里，又哪关心地面上的事？
如今对道门来说最大的事，竟是同室操戈。
李无疏看着这一切，像被这世间的苦难灌满，心绪沉重。
湛尘道：“‘别沧海’是易太初所留，衍天一脉传物。李公子，既然它落入你手，想必是天意。”
他愣住，“别沧海”何时到他手里了？
随着他心思这么一转，三才观的往事便浮现在眼前——他放出了镇压在此的陆辞，阮柒为救他一命将“别沧海”移入他体内……不止此事，还有往昔种种，陆辞与苏墨白的师徒决裂，苏墨白数次试图挽救于他……
湛尘道：“有了此物，天上地下，过去未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李无疏，也就是你，换做旁人，即便取得‘别沧海’也不过是件凡物。因为你李无疏，大约就是道门与人世沉寂五百年后，所等来的新的天道。”
旧天道是易太初的化身，而阮柒，是这个旧天道的管理者，他继承着易太初遗留的因果之力。
李无疏的道，便是推翻这一天道，建立新的秩序。若他成功，他的道即是新的天道。
所谓新旧，此消彼长。
他的成长和壮大，是因他种下了那个誓言，然后在阮柒一次次因果力量的透支中生根发芽。
也许这让人难以接受，但事实就是，李无疏与阮柒是彼此对立的。
察觉到他的静默，湛尘道：“代行者用心良苦，李公子，切莫辜负啊。”
阮柒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就是想让李无疏成为新的天道。
身为天道即是对苍生负有责任。
湛尘的意思，是让李无疏去拯救苍生。
李无疏离开“齐物之境”时，看到湛尘在齐物巨剑的镜像中对自己端正而恭敬地一揖。
他在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
月光照在他床头，清冷得使他一时没能认出这个房间。
他脸上，身上，伤痕都还未好，但有赖于“别沧海”的力量，他已经能够站了起来。
推门而出，每处篝火映照下，一张张麻木的脸看向他。
没人认得三日前才以过人的实力和坚韧轰动道门的他，落难的平民眼里，高高在上的修道者只有两幅模样，慈悲和虚假。
只有无相宫的小童见到他后，飞奔着通告他的苏醒。
李无疏恰在无相宫出口被林简拦住。
“你伤还没好，要去哪里？芳亭北的人堵在外面，你没有履行约定，她们要杀了你。”
李无疏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拂开他的手。
他的手臂分明没什么力气，却让林简无力相抗。
现在凭他的境界，只要他凝聚心神，就可以看到任何地方，天上地下，无所不知。
他能看到潜伏在外面伺机动手的天心宗弟子，再往前不远处，就是太微宗了。
然而他师门的属地被“止战之印”包裹，他的意识只能在周围徘徊，无法看到里面的状况。
原来这就是阮柒旁观人世百态的视野。从这个角度看去，大概什么人都会变得绝情断性，冷漠又寡言。
手下来报又有一大批难民从药宗涌了过来。林简焦头烂额，一不留神李无疏又跑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
“无疏，别闹了，想想办——法——”
林简话说了一半，愣在当场。因为他看到李无疏仰头看了看天空两轮明月，抬手轻轻一抹，便将其中一个抹去了。
李无疏好像明白了玄武坛上衍天一脉标识的含义。那拂尘就像笔一样，在《衍天遗册》上一划，就是苍生的生死福祸，往人世一拂，就能随心所欲拨云弄月。
陆辞想得到的，不正是这样一件仙器？
这一晚，五湖四海所有已经习惯两个月亮的人，都见证了其中一轮月的消失。
“我会想办法，但在此之前，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理。”
最后的“止战之印”还没破碎，要如何将新的天道扶入正轨？
李无疏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中，御剑飞向了太微宗的方向。
此时他已不会因御剑而被天道排斥，因为旧的天道只剩下了那一隅之地。
太微宗所处的云洛山此时被剑阵笼罩。
以灵枢宗为首的，太清宗、太息宗、九仪宗，四宗合力将云洛山团团围住。
果然不出林简所料，前两日他们逼上药宗，姜楚风不得已，将药宗解散，从此世上再无药宗。那之后，他们便将靶子转向了太微宗。
然而现在，他们却被这剑阵隔在外围，不能进半分。
山上原本有李刻霜和江问雪建起的两座茅草屋。他们打算以这两座草屋为起始，重建太微宗。
被烧毁的残垣断壁已经被他们清理了大半，但原本欣欣向荣的一切，都因陆辞和所谓“衍天宗”的闯入戛然而止。
剑阵附有熟悉的阳性内劲。李无疏到山脚的时候，不禁为之色变。
“霜……”
这剑阵有李刻霜的气息。
他一阵心慌，只恨自己没能早点醒来。
云敛已死，上官枢被李无疏重创，这围攻的四宗乃是由莫璇玑与孟宸极带领。
四宗弟子为剑阵所阻，不能上山，一看到李无疏，就将他团团围住。
孟宸极道：“李无疏，你可真是命大，竟还没死。”
摘星拾月两人封住他上山的去路。拾月虽然不愿与他为敌，但终究要服从主子的命令。
拾月感到三日不见，对方竟变得疏离。那不是一种生疏，而是一种轻视，是巨树对蚍蜉的不屑一顾，是实力上的云泥之差。
李无疏虽然满身伤势未愈，但却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他只感到眼一花，李无疏的身影就消失在他眼前。
众人失去目标一阵慌神，却惊觉李无疏已经投身剑阵当中。
孟宸极讶然道：“他怎么办到的？流云九宫步吗？”
洛水之约中观战到最后一刻的拾月摇了摇头：“不，我想，李无疏已经掌握了空间之术。如今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在这里，李无疏刚刚取得的天道的力量不管用了，他只能以肉身穿过剑阵，徒步上山。
那剑阵当中，无数剑气暴雨一样落下，密密麻麻层层沓沓。李无疏持剑一一抵挡，行不过十丈便气喘吁吁。
他无法想象，凭李刻霜之能要使出如此规模的剑阵，将他通身灵力抽干不可。
李刻霜有难。
想到这个，李无疏在剑雨中前进得飞快。
剑阵的中心在不冻泉。他才走到半途，就看到一个纤弱的人影倒在地上。
竟是昏迷的江问雪。
那些剑雨像有意识一样，避开了她，甚至在她周围更加密集，仿佛在保护着她。
李无疏上前将她唤醒。
江问雪目光迷乱，看清他后，喃喃道：“无疏哥，你还活着……霜，你看到了吗……他没有死……没有……”
李无疏轻拍安抚她，她却忽然痛哭起来，抽噎不止，这使李无疏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李刻霜呢？”
江问雪摊开手掌，手心握着的，是李刻霜佩剑的羽毛剑穗。
“师父他，殉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