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宫建立了贯穿整个道门的庞大地下贸易系统, 同时持有击溃“止战之印”的强大结界。
对于道门来说,它是威胁道门存亡的异端组织。对于道门之外的散修以及最底层民众来说,它则是打破旧格局建立新秩序的希望。
到现在为止,无相宫才成立十年而已, 却吸纳了上千名组织成员, 无相宫建立的黑市侵占了道门三成市场, 在太微宗甚至成为主流贸易渠道。
无相宫的力量渗透到各行各业,几乎主宰了民间的舆论方向。剑宗风波的诸多细节在无相宫的加工和推进下大肆传播,六宗颜面大跌, 在新编的传奇话本当中俨然沦为反派,而道门正统对此事几乎没有任何敏感度,宛如一株麻木不堪的枯槁朽木。
“道门忙于内讧, 哪还有精力注意这些。”林简如是说道。
因剑宗风波当中, 莫璇玑不顾惜日情谊对云敛出手,太清与灵枢两宗反目成仇不相往来。
孟辰初被上官枢暗算,反杀后又遭江卿白毒手,成为唯一一个陷入“齐物之境”没能回来的宗主。孟宸极代掌太息宗,顾忌到身陷剑宗的父亲的安危, 不敢与江卿白叫板,于是对九仪宗宣战, 将九仪宗数十艘商船悉数扣押。
无相宫坐拥渔翁之利,黑市规模飞速扩张, 才不过数日就赚得盆满钵满。
李无疏也没有想到, 当初性格温吞与人无争的林简, 居然成为一手遮天的地下组织头领。
“不。我只是代为经营, 你才是无相宫的主人。”林简微笑着说。
李无疏严肃道:“林兄, 莫开玩笑了。我这些年疲于奔命, 和无相宫半点交集都无。”
林简颇为失落:“无疏,你竟都忘了吗?”
十一名黑市主事被林简遣开,市务司大堂只余林简、李无疏和钟无煜三人。
林简如今虽然腰缠万贯,衣着却十分朴素,布衣布裤,青灰袍子,只以一根木簪挽发,面容清癯,两颊微微凹陷,似苦修道士。
他目光清明,看李无疏时满眼是宽容与温柔:“在灵枢宗禁书阁,你对我说过的话,一字一句,为兄至今常挂于心。”
“不是……我……你在说什么?”李无疏一脸震惊,飞速瞄了眼身边的钟无煜。
“修道的过程是漫长而孤独的,谁年少时不曾产生过心障,若涉渊水,一念入魔。若非是你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给予陪伴和支持,我怎会有如今的开悟?”
“林师兄,求你了!不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
林简道:“这里只有你我。阮……咳,钟道长也是自己人,谁会误会?”
钟无煜见林简看向自己,于是对李无疏道:“你待人真诚,人缘一向不错。”
林简道:“钟道长说得很是。”
李无疏确实结交甚广,相比之下,阮柒的人际关系则十分简单,他好像没有亲人,没有同门,就连朋友也只有李无疏一个。
阮柒说话时并不带情绪,却使李无疏感到很不是滋味。
林简听李无疏讲了锦福茶楼杀手的事,颇为震惊。
按照李无疏原本的推测,罗烟姑娘与那伙杀手都是无相宫的爪牙,无相宫安排了那场连环计,目的是逼李无疏喝下那瓶符水以便于控制,谁料李无疏等人被阮柒及时救下,符水也尽数浇到了李刻霜身上。
现在看来,这个推测并不成立。
首先,李无疏本人就是无相宫名义上的主人,按照无相宫一直以来的训示,无相宫上下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属于李无疏。
再则,无相宫根本没有培养杀手。
无相宫支持悬赏榜的赏金交易,并向所有悬赏犯放贷,与无相宫有借贷关系的人可为无相宫执行任务偿还贷款。这种特殊的雇佣关系十分松散,而且无相宫发布的任务多为安保、情报和追贷工作。
没有人会愿意做无相宫的死士,去刺杀传说中武冠道门的李无疏。
但有两点解释不通,一个是那名假冒的蔚然为什么了解无相宫结界的特性并运用自如?二是锦福茶楼为何故意当众陷害李无疏?
“无相宫人多眼杂,结界的秘密流传出去不足为奇。”林简面色凝重道,“倒是锦福茶楼……我会亲自调查。还有你说的那种符咒,如果有线索,第一时间通知你。”
林简留李无疏在无相宫主阁多待几日,名为让众人瞻仰宫主风采,实则是让李无疏在此深度考察以求解除猜忌。
林简差人给李无疏和钟无煜安排住处,然后含笑打量李无疏:“无疏,你还是这副模样,几乎没怎么变。”
李无疏略施术法,当场将自己变回成年模样,也将衣服一并换回黑色。
林简道:“这副样子也甚好。甚好。阮……咳,钟道长你说是吗?”
钟无煜神情掩在纱帘之后,他偏过身去,才缓缓道:“先前的模样好些。”
李无疏伸去捋头发的手停住,不尴不尬停在半空。
他把黑色的发带拨到脑后,半笑不笑问林简道:“林师兄,现在可以说说无相宫的来历了吧?为什么无相宫主人是我?这是你编来骗人入伙的吧?”
“无疏,你当真不记得了?”林简长吁短叹,“难道是我会错了意?难道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观你这些年所作所为,分明与我默契无比。当年的我们确实年少冲动,可如今种种也说明这条路并非行不通的……”
李无疏见他滔滔不绝越说越不像话,正打算打断他,好在有人来通知他去巡务司开会,他才停下。
“无疏,钟道长,你二人在此还请自便,万勿客气。”说完,便匆匆离开。
又是一名小童前来引路。
李无疏与钟无煜并肩走在后面,期间频频转头去看钟无煜脸色,自然是半点都瞧不见的。他小声道:“你没什么想问的?”
钟无煜没有回答。
李无疏心中惴惴,甚至开始祈祷他没听见自己问出的这句话。
但哪怕李无疏声音再小,他也不可能听不见的。
“问什么?”钟无煜终究还是回应了他。
李无疏用更小的声音道:“你不问我无相宫的来历?”
“你未追问衍天宗的事,我也不问。”
李无疏觉得他话里的含义是,我不问你无相宫主的身份,你也别来问我衍天宗主的身份。
萍水相逢,泛泛之交,又何必相互交底?
一路无话。
小童将两人带到一处僻静小院,指着两间联排的屋子道:“林师傅说二位情同管鲍,形影不离,住在一处便好。屋子已收拾干净,还备了热水。再过一会儿便是卯时,两位一夜未睡,稍作休息吧。”
“……”李无疏看了眼钟无煜,一个字都不想再说。
童子又转向李无疏,递过来一件物件:“宫主,这是林师傅吩咐转交给您的。他还捎话说,您看到此物,或许能想起什么。”
李无疏接了过来,发现是一个拳头大小的木疙瘩,呈鱼形,内中中空,留一缝隙,通体陈旧红漆,看上去有些年头。李无疏觉得它像个木头做的铃铛。
童子转交了东西便离开了。
李无疏和钟无煜对视一眼,各自回房。
房间有软榻,熏香,茶点,浴桶,热气缭绕,舒服得像人间天堂。
李无疏才一进门,就退了出去,赶在钟无煜关门前挤进了隔壁。
隔壁自然也是一样的布置。钟无煜手还扶着门,目光一路追随着李无疏来到桌前。
这人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给自己斟了杯茶:“你我情同管鲍,形影不离,我在这里,不妨碍道长沐浴吧?”
钟无煜把门合上,在李无疏对面坐下,默然不语。
李无疏道:“你我都是男子,有何关系?钟道长请自便吧。沐浴记得摘帽子。”
“李无疏,你因何生气?”
“我生气?我怎么会生气?”李无疏不明白他怎么一下子得到这个结论,反问他道,“生气的人是你,不是吗?你生气时不说话,难过时不说话,委屈都写到脸上了。”
“有吗?”钟无煜摸了摸被幕篱遮盖的脸,“抱歉让你担心了。”
听他道歉,李无疏一时涩然,好像一盆烧得旺盛的炭火被浇上一锅汤,滋滋儿冒烟。
“你……”李无疏深吸一口气,“你什么时候把那玩意儿摘了!”他是指钟无煜头上的帽子。
钟无煜压了压帽檐:“早些休息吧。”
李无疏两手按着桌子,缓缓起身。钟无煜以为他打算离开,起身为他开门,还未走到门口,就感到一道劲风袭向后脑勺。
是李无疏伸手掀他帽子。他按住帽子,矮身一躲:“李无疏?”
“你不以真面目示人,是方便随时离开,对吗?这个世上,就没有能让你留恋的人?”
这话从他最在乎的人口中说出,字字诛心。昔日为谁违逆天命困境施救?为谁千里追踪保驾护航?为谁若即若离千般不舍?
“我不像你,总牵挂着很多人、很多事。”阮柒缓缓道,“世人爱你、惧你、憎你、妒忌你,你呼出一口空气,都是红尘的味道。可是你为谁停过步伐?你懂得留恋的含义吗?”
留恋是忘乎所以,踌躇不前,是画地为牢,万劫不复。是驻足观望了片刻,就被红尘迷了终生。
仿佛心有不甘,李无疏拧着眉,又来掀他帽子。
他一左一右,先后拦住李无疏双手。李无疏手腕纤细,被他捏在一起紧紧禁锢。
现下李无疏不能动弹,但这并不妨碍他达成目的。
只听一声剑啸,裂冰拖曳着冰蓝光华从旁掠过。阮柒纵身一闪,跃到李无疏身后,仍握着李无疏双手不放。李无疏被他这动作一拽,一个不稳倒进他怀里。
一截黑色的绢纱袅袅垂落。那一剑将阮柒遮面的纱帘割了一半,绢纱翻动之间,李无疏好似瞥见他真容的一角。
李无疏背对着他,两手微微挣扎,这姿势像被宣告了主权。阮柒空着的手将他鬓发捋到耳后,仿佛在安抚他。
“无疏。”
耳边传来的两个字让李无疏心里一颤。亲昵得像是在嘴角辗转了一万次,却又沉重地将他的一切包裹住,有着不愿旁人触碰的执拗。
“早点休息。”钟无煜松开了他的手,自行去了隔壁房间。
李无疏莫名感到对方喊出自己的名字后,周身笼罩的不悦一扫而空。
为救李刻霜,李无疏耗尽灵力,至今还未完全恢复,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他不断梦见阮柒喊自己名字的后两个字,各种语气,各种神情,各种场景,如真似幻。
可他分明记得,今日之前,阮柒从未如此称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