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是太微宗边境的交通枢纽, 北接药宗,南通太微宗腹地。药宗与太微宗之间“止战之印”的关口就设在此地。
锦福茶楼位于城中最繁华处,南来北往的商客、周游各地的文人雅士、过路修士、赏金猎人、情报贩子,鱼龙混杂。
太微宗全宗付于一场大火之后, 境内治安与政务由毗连的天心宗、药宗、灵枢宗、剑宗接管, 各分得太微宗税收的一成, 可以说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因此四宗也管得不甚上心。在那之后,辖境内来路不明的人便多了起来。
锦福茶楼短短五年时间, 从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到如今开出了五家分店,大约得益于新掌柜经营有道, 比如在大堂中央搭个台子, 请太平书行的说书先生来讲书,请如云楼的姑娘来弹曲儿,请春堂班来唱戏……
今日李无疏一行人坐在二楼雅间,底下的说书先生在讲“六宗主误中江郎计,李无疏义破齐物境”的故事。
台下有人大声密谋:“看来这李无疏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 想必过不了多久,他身上十二道追杀令就要撤了。不如我们趁赏金还没撤……”
“李无疏的脑壳壳也是你鳖池神甲能够肖想的?冯虚剑第一个就给你胯撕了。”
“是龟池神甲!我倒想看看是江卿白的冯虚剑更锋利, 还是我的神甲更硬!”
茶楼伙计道:“莫议仙家!莫议仙家!小店这生意还想做下去哪!”
“哈哈哈哈,小刘怕江卿白把他店给端喽。江卿白又莫长千里眼顺风耳, 到了太微宗的地盘, 还不是无相宫说了算。”
李刻霜挑了挑眉, 感觉风向越发不对。
只听那鳖池神甲道:“要说这江卿白对李无疏情根深种, 不惜为他挑衅六宗, 却怎么舍得放他离开剑宗?”
李刻霜和江问雪、白术分别对视一眼, 三人同时看向流言的主角,李无疏。
李无疏脖子上裹着纱布,大热的天,系了条黑色的围脖,从锁骨遮到下巴,自背后垂下。
对了,围脖也是江卿白给的。
也不知是不是不能说话憋坏了,李无疏这几日闷闷不乐。此时正端着茶杯,心不在焉地在桌上写字。
李江白三人抻着脖子一看,写的是“无相宫”——看来还是有听到那些人的谈话嘛!
下边人说:“江卿白着实是个狠角色,看来此事过后,道门要变天了。”
李无疏手指一划,“无相宫”三个金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道门”。
下边人又说:“再怎么变天,还不是看谁先夺取最多的宗主信物。听闻得到所有十一件宗主信物,可以改写《衍天遗册》,掌控天下大运。”
李无疏手底下的字变成了“衍天遗册”,可他仿佛对自己所写的字并没有走心,只是两眼空洞地盯着茶杯里漂浮不定的一根茶梗。
下边又有人道:“掌控天下大运?你当你是步虚判官阮柒?”
“衍天遗册”四个字消失,一个“阮”字还未成型,突然化作浅金色的星点散了。
李无疏眼睫抖了抖,收回了写字的手。只见他摸了摸自己左肩,然后两手一齐握着茶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刻霜问白术:“你看出什么了吗?”
白术说:“他出现这个症状几天了?”
“离开剑宗后就这样了。”
雅间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此时此刻,楼下至少有五桌人在谈江卿白和李无疏的八卦。
白术和江问雪看到李刻霜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绿。
“治得好吗?”
“这……”
“只要能治好,我太微宗倾家荡产也要治!”
白术讷讷道:“若是……若是应师叔在此,说不定能……”
李刻霜道:“应惜时请客喝茶,为何人却不在?”
李无疏写道:“我与应惜时打赌输了,应是我欠他一顿。”
李刻霜眉头一跳:“你好了?”
“%*@&%!”李无疏落指在桌上,写了一串乱七八糟难以辨认的鬼画符。
“……”
李刻霜江问雪与白术差不多大,因此应惜时让白术留下与他们同行,同龄人之间一齐历练成长,还有李无疏坐镇,他十分放心。
剑宗风波之后,应惜时再没同江卿白讲过一句话。他咳疾日益严重,便独自回药宗修养了。
李刻霜疑心李无疏把魂丢在了“齐物之境”当中。
楼下说书人正说到江李二人联手应战宁断尘。
“话说这宁断尘身具数十年修为,应付两个晚辈本也不在话下。奈何李无疏与江卿白俱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况且两人早已心意相通,配合无间。
“只见二人同时使出一招‘斡维天极’,分左右两路攻向宁断尘。宁断尘却哪肯坐以待毙,她手中拂尘往李无疏腰身一卷,将那娇躯向江卿白抛去。这江卿白想也不想便将李无疏接住。宁断尘的拂尘可不是凡物,那是道祖所遗三大仙器之一的‘别沧海’。李无疏受这一击,口呕朱红,‘嘤咛’一声软在江卿白怀里。
“江卿白眼见心爱之人受了这等委屈,岂肯罢休?他一手揽着李无疏纤腰,一手握着李无疏右手,横剑一扫,就这样手把手地使出一招‘阴阳三合’。好个情意绵绵、和如琴瑟的‘阴阳三合’……”
李刻霜拍案而起,被白术和江问雪拉了回去。
“李无疏!你说句话啊李无疏!”
李无疏神思恍惚地抬头,嘶声道:“啊?”
江问雪抬起手:“无疏哥,你莫说话了!霜,你冷静!”
李刻霜按着桌子,额头青筋突起:“你就眼看着人家造你的谣?”
李无疏神情恹恹,低头在桌上写道:“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那人讲的一半是真的。”
“?”李刻霜瞪视他,“哪一半?抱着你出招那一半?”
李无疏没再写字,支着脑袋看杯子里的茶梗。
李刻霜拔剑道:“我杀了江卿白!”
江问雪死死拉住李刻霜:“师父不要啊!那都是谣传,你放过我哥吧!”
白术道:“江姑娘,你别哄着他了。你就算不拦着,他也动不了江宗主一根指头。”
李刻霜更恼火了。
江问雪道:“白师兄,你就别煽风点火了。”
白术不知想到什么,要笑不笑地说:“江姑娘,我与李刻霜同辈,你应该喊我师叔吧?”
江问雪老实道:“白师叔。”
“李无疏是李刻霜的师叔,你与江卿白同辈,所以你兄妹二人应该喊李无疏……”
师叔公。
白术憋着笑。楼下说书人尤滔滔不绝讲述这段跨越辈分的爱恋。
李无疏平白占了江卿白一个天大的便宜,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出口却是轻轻一声叹息。
李刻霜突然就没那么恼江卿白了。
他啜了口香茶,缓缓道:“小雪,你下去找个借口,砸了这破店。”
白术道:“李宗主,你指使一个小姑娘去做这事,不太好吧?”
江问雪道:“找什么借口?”
李刻霜道:“你去点一盘瓜子儿,他给你上五香的你就说你要的是椒盐的,他给你上椒盐的你就说你要的是五香的。”
白术道:“臭不要脸。”
江问雪道:“那如果他五香和椒盐的都上了呢?”
“你不会说你要的是没味儿的吗?!”
“哦!”
“记得挑个靠台子近的位置,动手时先揍翻那说书的。”
白术道:“李无疏,这你不管管?”
李无疏在桌上写道:“戴个丝巾遮面吧。”
李刻霜道:“我教你的招式都练熟了吧?这几个小鱼小虾,就当是对你身手的试炼了。”
江问雪应了声“是,师父”,就抓起江卿白临别赠她的宝剑,同手同脚朝雅间门口走去。刚掀开帘子,便撞上一人。
那人捂着头顶被撞出来包,哀叫道:“哎哟几位祖宗!给小生几分薄面,莫砸小生的场子!”
“是你!颍川百草生!”江问雪道。
想不到剑宗一别之后,还能在他乡重逢。
“这是你开的店?”李刻霜握住了剑柄,杀气腾腾。
颍川百草生道:“不是。”
李刻霜松开剑柄。
“那段书是小生写的。”
李刻霜双手持剑要劈他脑壳,被白术死死抱住:“李宗主,冷静啊!对凡人出手要受剖丹之刑的!”
颍川百草生展开他那把小折扇,风度翩翩道:“小生还写了这段的戏文。锦福茶楼总店及大小分店逢双日晚酉时开唱。观众最爱看江李合招这段,每回唱完啊,都嚷嚷着要戏角儿再演一个。”
白术一个人拉不住公牛一样的李刻霜,连江问雪也上去帮忙了。
形势一时剑拔弩张,此时李无疏忽然伸手把李刻霜按回了座位,并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坐下。
李刻霜同他对视了瞬息,发觉他目光清明,并非魂不守舍,只是整个人看上去,与去剑宗之前大不相同了。非要说的话,大概像悬赏榜画像那样,阴鸷而沉郁。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李无疏这副神情了。
颍川百草生在李无疏对面坐了下来,自己动手斟了杯茶:“你们说巧不巧,我就坐在隔壁。听你们谈话有一会儿了。”
这茶楼的二楼雅间以帘子相隔,彼此之间半点隐私也无。
李刻霜道:“如此捏造李无疏与江卿白的关系,对你有什么好处!”
颍川百草生道:“小生只是对整件事中的细节稍加挖掘和放大。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捏造呢?”
“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
“现场十几双眼睛看着呢!再说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李宗主你为何这么激动?正主儿都没说什么呢。”
颍川百草生笑笑地看向李无疏,却被他眼里的寒意冻得一个激灵,茶泼了一手。
李无疏亲自给他添了茶,在桌上写道:“你的《李无疏续传》写好了?”这书李无疏还预付了全款,催一催稿不算过分。
颍川百草生见他在轻轻一点,桌上就显出一行金字来,眼都直了。
除了上回在冰湖上打斗,李无疏等人还从未他在面前展示过术法,如今乍一看到,颇为少见多怪,拿手指蹭了蹭,竟感觉不到任何实体的存在。
他尴尬一笑:“这……要为谁作传也得命比他长不是?小生今日恐怕没法活着走出这间茶楼了。”
李刻霜正杀气腾腾地看他。
颍川百草生四顾道:“怎不见步虚判官阮柒与你们同行?”
李无疏神色一黯。
他的反应尽数落入李刻霜眼里。李刻霜皱了眉,朗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无疏听了,握茶杯的手指不自在地蜷起。
颍川百草生道:“小生听闻这回剑宗风波当中,步虚判官也受了很重的伤。这江宗主心思缜密,下手狠辣,看来他是下定决心要为李无疏报仇。谁知他最后竟看在李无疏的情面上放过众人,真是……”
神经大条如李刻霜都听出颍川百草生是在套话,黑着脸不搭腔。
只有江问雪道:“阮道长是为救李无疏,被莫宗主刺了一剑,与哥哥无关。”
李无疏默默饮了口茶,只觉得这茶水续多了,失了滋味。
“不管怎么说,六位宗主被李无疏救了一命,算是欠下了太微宗这份人情。”
李刻霜道:“这帮是非不分颠倒黑白的伪君子!只为那什么宗主信物,空口无凭诬陷我师叔这么多年!害我宗门家破人亡四海飘零!现在我师叔沉冤得雪,身上十二道追杀令也当撤了吧!”
“不然也。”颍川百草生摇扇笑道,“令师叔的追杀令恐怕轻易不会撤了。”
“此话怎讲?”
“道门貌合神离,我看不是一年两年了。剑宗风波当中,六位宗主彼此反目,此后同室操戈相互倾轧便师出有名。乱世将至,谁不想占得先机?”
“乱世将至,又与我师叔身上的追杀令何干?”
“你是傻的吗?六位宗主反目是为争夺什么?”
“宗主信物。”
“令师叔曾先后夺得九仪、灵枢、太素、太息、天心、玄天共六宗信物,啊对,还有剑宗。但是可曾有人见过太微宗宗主信物?”
李刻霜一愣。
“各宗都见过你,看也不像个护得住东西的。而李无疏身死赤墟,也不见有谁取得太微宗信物。那么太微宗信物究竟在哪?”颍川百草生继续道,“再者,太微宗灭门五年,就剩一个不成气候的宗主和一个遍地流窜的李无疏,余下十宗却吃不下它。谁不知道,太微宗才是块最难啃的骨头。”
李刻霜江问雪白术三人俱是听得一阵发凉。
颍川百草生道:“所以李无疏现在和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仍然是道门最大的靶子。”
李刻霜道:“宗主信物究竟有何用处?各宗为何都想得到?我方才听人说,得到十一件宗主信物,可以改写《衍天遗册》,掌控天下大运。这又是你造的谣吗?”
颍川百草生和李无疏相视一眼。
《衍天遗册》是阮柒师门传书,定与因果天道有关。
如果说得到十一宗信物可以改写《衍天遗册》,那么掌控天下大运,也不是什么夸张的事情。
李无疏不禁想起那天,颍川百草生也在场,阮柒说《衍天遗册》是他师门传书。
李无疏故作不感兴趣。
——也罢,定是一本我不能看的书。
——你若想看……
…………
在很多小事上,阮柒都是对他有求必应。他想,这或许是因为,在性命攸关的求助上,阮柒囿于誓咒的束缚,不能给以回应,才会在小事上如此关照他。
阮柒这人看似冷漠无情,其实内心有着一些稚拙的温柔。
李无疏支着脑袋,想阮柒离开后会去哪里,做些什么事,见过什么人,那些人里有没有那么一两个,能让他停留片刻?
也许自己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只是因为脱离了天道因果,才让天道代行者产生了一星半点的兴趣。
可他又为何总在紧要关头违逆天道不顾性命地施以援手?
李无疏轻抚杯沿,心中不止一次产生懊悔,或许他是有办法挽留的。
但是阮柒那句话,总是在他脑海里响起。
——李无疏,你我并非同道中人。
“李无疏……李无疏!”
李刻霜动手摇他:“李无疏,你怎么又走神了?”
李无疏茫然抬头。
“要叫两份瓜子吗?”
李无疏写道:“可。”
李刻霜对江问雪道:“一会儿瓜子上来,你就说瓜子为什么不去壳儿。砸了这破店!”
颍川百草生道:“小生写段书容易吗?太微宗脚下,还有没有天理!”
江问雪道:“如果上的是去壳儿的瓜子呢?”
李刻霜道:“那你不会说要带壳儿的吗!”
颍川百草生道:“李无疏,这你不管管?”
白术封了颍川百草生的哑穴。江问雪叫来了伙计,吩咐上两盘瓜子。
伙计应了,隔不久回说:“不巧,今日客人太多,瓜子没了。已经立刻派人去买了!”
李刻霜给江问雪使了个眼色。
江问雪拍桌:“姑娘我要的明明是带壳儿的瓜子!”
伙计摸不着头脑:“啥?”
李刻霜和白术按住脸。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这时只听隔壁雅间一个陌生的声音道:“我这有两盘瓜子还未动过。几位若不嫌弃,便拿去用吧。”
伙计连声说谢,忙将瓜子端了过来。一盘是带壳儿的,一盘是去壳儿的,瞧着新鲜饱满,竟像是现剥的。
“……”
伙计在江问雪和李刻霜的大眼瞪小眼中告退了。
此时台上的说书先生早已下去了,换做个蒙着面纱身段窈窕的女子,正抱着琵琶曼声低吟。此时正唱到:“……宽尽衣,一搦腰肢细。痴,暗暗的添憔悴……”
白术对隔壁道:“多谢公子。”
对方回道:“不必言谢。”
话音未落,李无疏已经起身上前,身法快得看不清。他将隔间的帷幔一把掀开,只见隔壁雅间只有一人,衫色浅灰,虽是散修装束,但素雅端方,头戴幕篱,黑色绢纱垂到腰间,容貌半遮半映。
见李无疏不打招呼就闯了过来,那男子疑惑又不失礼数地起身:“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