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 最是熬人。所有那些不能化冰的阴寒气，都渗进新制的棉衣，渗进酒暖的肌肤，渗入骨髓当中。
菱花渡口。夜露深重。
木栈旁系满船只, 随波荡漾。四下寂静无人, 偶闻水花飞溅, 是有寒鸦飞渡，惊鸿掠水。
火盆噼啪作响，码头守夜的伙计靠在木桩上打盹, 被一阵脚步声惊醒。来者一行三人，个个出尘不凡，身着浅紫色衫, 以莲花簪束冠, 此地谁人不识，是九仪宗的仙长。
为首那人霍然掀翻火盆，将码头伙计痛斥一顿：“宗主大丧之日，你还睡得着？！”
“仙长饶命。”伙计连忙跪下磕头。
“可有看见可疑之人？”
伙计抖成筛子，连连摇头。
为首之人走上木栈, 亲自朝周围船只巡视一圈，才转身离开。临走前冷哼一声, 将伙计惊出一身汗来。
最末离开的九仪宗门人瞪了他一眼，临走前将他一脚踹进水里。三人身具仙法, 眨眼便走得没影了。
伙计倒灌一大口河水, 两腿在森寒的水里蹬了两下, 身体竟一个劲地往下沉, 他冷得几乎失去知觉, 也不知是缠到水草, 还是脚抽了筋。
整个菱花渡口哪还有其他人在，他以为自己今夜就要淹死在这里，想起对门王寡妇，不禁悲从中来。
正绝望，一条手臂从水里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这才令他浮上水面喘了口气。他定睛看去，木栈底下，一双眼睛映着幽光，正冷冷盯着他。
恁冷的天，河水哪是人能下的？
是水鬼！
水鬼在他发出惊叫之前伸手按住了他的嘴。
他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李无疏沿着河岸，在残败的芦苇荡边里踉跄而行。
一只蓝色蝴蝶停在他肩上。
隆冬时节，哪来的蝴蝶？
李无疏却好似习以为常，任它停在身上。
他不久前为救李刻霜，失手将九仪宗宗主柳无双杀了，九仪宗为此对他发出追杀令，悬赏白银万两。
今日九仪宗大丧，谁也没有料到他竟还敢露面。各宗前来吊唁的，无不是顶尖高手，他只身一人，横闯千军之围，如煞神降临，无人能当。
但也不是全身而退。
他一张嘴，呕出一大口深红，渗入冬季干涸的河床。
来不及细数伤势。方才在水里躲了太久，他感到体温正一寸寸剥离。北风最会戏谑，从漏风的芦苇荡中经过，四面八方地抽打他。
风将芦苇压弯，现出一条萧瑟人影，那人衣袍乱舞，长发飘飞，像画师失手打翻的墨。
李无疏咧嘴，好似一个自嘲的笑。
他大概是要死了，居然还生出幻觉来。
阮柒仿佛会瞬移，在他昏厥倒地之前，从容不迫地将他拦腰捞住。
李无疏脱力地靠在他胸前，无时无刻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是对眼前人寄予了全然的信任，才能如此毫无设防。
“李无疏……”阮柒托住他的脸，缓缓唤他，宛若一声哀叹。
*
烛光摇曳。
幽蓝蝴蝶栖息在床头。
李无疏悠悠转醒，昏黄灯光掩盖了他脸色的苍白。阮柒正坐在床前为他上药。
他神志方才清醒，便一手抓住对方手腕，一手拽开对方衣领，浑然不像个重伤之人。
阮柒身子一歪，长发从肩头滑落，领口露出锁骨来，那下面有一个朱红色咒印。在李无疏厚重的绷带之下，也有这么一个咒印。
像被盖了个戳。李无疏心里涌起这个幽暗的念头。
阮柒同他短暂对视片刻，将衣领拉正。
“抱歉把你牵扯进来。”李无疏道。
阮柒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他总是这样寡言，却反教人充满遐想。
他攥住阮柒的手不住发抖，沙哑着道：“如果我死了……”
他不是不畏惧死亡。他还对尘世怀有诸多留恋，守护的人，待续的书，未说的话——但他注定步入一条不归之路，有的话，说出来便是辜负。
“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你师父和李刻霜。”阮柒少见地起了个话头，打断了他。
李无疏一怔：“还……还有别的吗？”
阮柒卷起沾血的伤布，放到一边，隔了一会儿才道：“没了。”
李无疏眨眨眼，又瘫回床上。
阮柒道：“你得手了。”
他是指李无疏今日冒死夺来的九仪宗宗主信物。那是一块色泽明艳灵气充盈的紫色莲花璧，正与李无疏的佩剑“裂冰”并陈于客栈略有些年岁的梨木桌上。
“这才是第一件。”李无疏道。
第一件，就让他九死一生。
“收手吧。”
李无疏深深看向阮柒：“你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收手，等同认输，按照誓约，他将死于阮柒剑下，不论如何发生，阮柒愿意或是不愿。而这就是天道因果的玄妙之处，即便是阮柒也不能例外。
“为什么，李无疏？”
为什么要立下如此毒誓？为什么要与道门为敌，不留退路？
“当然是为复仇。我既然背负了这样的罪名，自要把罪行补上，不能白白被人诬陷。道门正统……”李无疏嗤笑道，“好像作风也并不如何正派。”
阮柒道：“不是因为这个。”
看得多了，阮柒很会洞察人心，即使他并不需要这种能力。他能一眼看出李无疏复仇行为的背后，还有其他动机。
李无疏默然以对。
他总不能说，这是为了阮柒。
天水初识，“井红娘”一事给李无疏带来极大震撼。两人百般周折救回的女子，下场竟是被因果命定的夫家毒打折磨而死。
阮柒却拦着他，对他说道——
这是吕巧儿的因果。任何扰乱因果之人，都是与我为敌。
是麻木不仁，也是剖心泣血。
后来吕巧儿死了。几年来，更有无数吕巧儿，因果内外都是身陷泥淖。他被各种莫须有的罪名绊住，没有救下任何一个吕巧儿，也一样没有救下沉沦的阮柒。
阮柒告诉他，因果命定，救不了的。
他恨这天道因果，吞噬了一个又一个个吕巧儿。他恨天道因果，将太微宗烧得片瓦不留。他也恨这天道因果化作一道道枷锁，将阮柒层层束缚，不得解脱。
李无疏自太清宗信物失窃起，不断被人诬陷图谋宗主信物，被各宗宗主深深忌惮。他原本不知宗主信物用途，对各宗主的敌意不明所以，自孟辰初“化合请命”失败之后，才了解到一星半点。
宗主信物与道门存亡息息相关。
易太初创道门十一宗，为天下长治，布下“止战之印”。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仅用“止战之印”是防不住野心之辈的，因此还需另一层保障。
那就是天道因果。
只要一草一木，芸芸众生的天命都在定数之内，就不会诞生能够掀起战端的个体。与此同时，也一样很难诞生身具飞升之能的仙道弟子。
所以五世太平的代价便显而易见——道门五百年无人飞升。
据说易太初只演算出五年因果便散功而去，形神俱灭，往后五百年因果循着他制定的规则，自发成型。宗主信物吸纳凝聚了整个宗门的气运，维持因果的运行。
所以十一件宗主信物，是道门存亡乃至天下久治的根基。
李无疏故此立誓踏碎因果，击穿止战之印，令人世重归混沌。而得到所有宗主信物，是唯一的方式。
他希望有一天，阮柒不再是天道代行者，只是阮柒。
“李无疏，你会被人利用。”阮柒背对烛光，在晦暗中流露出忧虑。
李无疏不顾伤势，强撑着坐起身来。
阮柒为他将外袍披上。那只蓝色蝴蝶翩然落在阮柒指尖，阮柒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它。
李无疏却对它熟视无睹，兀自道：“阮柒，不做代行者的话，你想做什么？”
阮柒反问他：“你想做什么？”
李无疏想了想，捂着腰间的伤口一笑：“我想当个算命先生，到处坑蒙拐骗，然后用骗来的钱吃喝玩乐，游山玩水。”
其实他想的是，阮柒可以当算命先生，定然收入不菲，然后他就可以向阮柒借钱，过上挥金如土的日子。
“最后我还想问一句，”阮柒缓缓道，“入仙道一途，你后悔吗？”
李无疏疑惑，明明是他在问阮柒，怎么变成阮柒来问他。
“当年还小，后不后悔，都由不得我。”他老实答复，转而问道，“为什么是最后一句？你要离开了吗？”
阮柒默然低着头，他指尖的蝴蝶像被惊起，从李无疏面前掠过。
李无疏仿佛才注意到这只蝴蝶，讶然看它从阮柒指尖飞起，盘旋着向上而去。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
“因为你该醒了。”阮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