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度抬眸向他看来, 漆黑的眸底冰冷一片。
凤须玉笑容一僵,下意识收手, 转头就跑,一路跑回到小房子里。
寸度的声音于此刻淡淡传来,短短两字道:“无趣。”
凤须玉脚步一顿,无趣?
没有多想,凤须玉当场折返,用那米粒大的小手扒住门框,探出了头来。
那张画着金色花朵的小脸上, 一双似是稍稍眯起的视线望向了寸度。
浓密眼睫投下阴影,将那双深眸尽数遮挡,寸度正微微垂眸看着指尖的小小花朵。
凤须玉便跟着那双视线看向了寸度的指尖。
他本以为寸度会马上就把小花擦掉。
毕竟不是他身上那种擦不掉的金色笔迹, 寸度只需轻轻一捻,那朵歪歪扭扭的小花便会当场不复存在。
但寸度什么反应也没有, 只说出了“无趣”二字。
甚至都好像不是对着他说的,自言自语的模样。
察觉到这一点, 凤须玉瞬间里壮起了胆子,干脆把藏在门框之后的小脚丫探出来一只。
正要再嚣张一点,寸度却是一声不吭转过了身,缓步走了。
看起来依然没有要把小花擦掉的意思。
这反而让凤须玉有些懵。
不过凤须玉很快就觉得,他的本意不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没法把小花画在寸度脸上是他实在够不着,也实在是没办法够着, 画在手指上已经很仁慈了好吧。
不擦掉才是公平的。
想通这一点, 凤须玉的胆子更是瞬间里膨胀许多, 一步跨出到门外, 举起了小手手。
“仙祖花花,我想请求外援。”
寸度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 冷冷只道:“没有。”
拒绝得格外干脆。
哇,莫名觉得这种语气才是他想象中寸度面对“仙祖花花”的样子。
但凤须玉不能就这样被拒绝。
那个卷轴他是真的看不懂。
别说停留不停留的问题了,凤须玉连一开始怎么去感受灵力那一条都看不懂。
还完全不是不识字迹不通语句的看不懂,是文字就摆在那里,却让人觉得仿佛在看天书一样的看不懂。
或者说,卷轴中的描写都格外抽象。
抽象程度堪比他那份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预言能力。
凤须玉就想,既然他没法指望寸度教他,也没法指望他能自己领悟,那寻找一个外援呢?
不需要修为有多高,也不需要自身的成就地位有多高,最好是那种修为尚浅的,年纪也比较小的,刚刚跨入修仙门槛没多久的。
这样的人因着刚刚跨入修仙门槛,对于吐纳灵力一事也是刚刚学成不久的状态,可能能以更为接地气的方式向他解释卷轴中文字的含义。
他才更有可能学会吐息。
毕竟事关自己的形态,凤须玉对此还是很上心的,于是继续道:“那仙祖花花,我出门一趟。”
他要自己去找了。
甚至凤须玉已经锁定到一个人选。
虽然不知道修为的高低以及跨入修仙门槛的时间,但就年纪而言,贺星天格外合适。
贺星天一眼便能见得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年龄都摆在那里了,总比其他完全看不出年纪但感觉已经千百岁的人合适。
凤须玉是这样想的,并且真诚的希望自己不要看走眼。
毕竟都修仙了,说不定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贺星天,实际年龄也小几百岁了呢?
凤须玉赶忙打住,免得自己当真成为乌鸦嘴。
不然除过贺星天之外,凤须玉也真的不知道该找谁去当这个外援了。
按理说禁足都已经解除了,凤须玉想去哪里应该都没什么问题,只要不超出寸度的许可范围就好。
甚至凤须玉的语气都不是请求的语气,而更像是一种告知。
但就在凤须玉说话的时候,他似乎见着背对着他的寸度手中,有什么东西的光一闪而过。
这让凤须玉一下子忘记了叫寸度帮他下去,或是自己想办法爬下去,愣在原地愣了一时。
然后凤须玉就听到寸度的声音如松风般飘来,道:“不必,他来。”
凤须玉回神,意识到寸度的意思后,瞬间里不由得呜哇感叹一声。
寸度不会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吧。
——
肯定不是,但是架不过凤须玉的心思过于好猜。
不一会儿之后,贺星天果然来到了一人一蛋的面前。
简单问候几声,寸度便将任务指派,恋恋不舍把凤须玉塞给了贺星天。
“蛋花花便交由星天了。”
也不知是第几次说完这话,寸度终于走出了房门。
他们已不在寝室,而是转移到寝宫的另一个房间,距离寝室也就是个隔了间屋子的样子。
原因嘛,还是寸度提出来的。
不过寸度只说是为了避免受到影响,但至于是谁会受到影响,就全凭个人理解了。
反正在场就三个人,怎么着都有可能。
那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爱谁谁吧,也没什么所谓。
唯独震惊凤须玉的,是寸度居然当着贺星天的面叫他“蛋花花”。
明明他都在意识到贺星天在场,硬是将差点脱口的“仙祖花花”改回了“仙祖大人”。
寸度由此还瞥了他一眼,眸底有些冷,看起来好像有些不甚满意。
凤须玉猜不出寸度不满意在哪里,是他差点脱口造成的卡顿,还是他没能脱口?
总归,按照先前的“娇娇”,以及禁足时期的“小蘑菇”“毛笔尖儿”一类从未出现在有第三人在场的名字。
凤须玉还以为这些并不“心肝宝贝”的名字,都只是寸度私下里对他的称呼。
当然,“娇娇”没有当真发展为他的名字简直感天动地。
但也于此,让凤须玉不由得庆幸寸度没在有第三人在场时喊过这个称呼。
虽然蛋花花也不怎样就是了。
而且不知是不是在赌气,寸度在与贺星天说话时,真的句句不离“蛋花花”,叫得凤须玉差点没当场生吃几个胆子喊一句“仙祖花花”。
然后寸度就把他递给了贺星天。
递出去的那只手,正是他画下小花的那只。
明晃晃一朵歪歪扭扭的墨色小花缀在寸度纤长的指腹,当场便落在了贺星天眼中。
贺星天只是扫过一眼便没再主动去看,可那之后的笑容里,总感觉带上了些“你俩感情真好”的意味。
看着贺星天那样纯良无害的笑容,凤须玉本还想当场回应一句的“仙祖花花”终还是没有出口。
送走寸度,凤须玉收回努力挥舞到疲惫的小手回头,当即就撞入了贺星天一双笑眼。
双目正下方的红色小痣愈显鲜明,贺星天出声道:“那小花儿,我们开始吧。”
凤须玉:“……”
别什么都学啊喂!
但贺星天那张朝气蓬勃的笑颜实在让人生不起气来,凤须玉盯了贺星天好一时,终于还是举起了手中的小小卷轴。
——
有人能在一旁答疑解惑,状况简直不要说好上太多。
尽管凤须玉的身体就是一颗蛋,不能以常人的经脉结构去理解。
但贺星天反应很快,一点点将卷轴上的内容理顺后,便让凤须玉暂且先行理解,自己则是在随身携带的芥子中好一通翻翻找找。
凤须玉的情况当真不太适用以人类的方法去理解,毕竟是一颗蛋,论起情况来更像是精怪。
道理总归是互通的,就是需要一点已经成功的案例来参考一下。
贺星天便是在寻找这样的案例。
良久,贺星天终于从芥子中翻出了一本书卷,刷刷刷翻到某一页,正好翻在了想要的案例。
而后,也是一点一点对应着书卷中的案例与凤须玉手中的卷轴,帮助凤须玉去理解消化。
因着贺星天的努力,在窗外天空一点点染上夕阳红晕的时候,凤须玉竟是好似能感受到灵力的存在了。
能摸到就是好事,剩下的便是反复的练习,直到将此刻的手感牢牢记忆在身体里。
这样的过程不免有些枯燥乏味,凤须玉保持着这份专注练习了好一时,便不自觉将视线转移,望向了身侧好像比他还认真的贺星天。
同样不自觉道:“仙祖大人好像很喜欢你。”
不问还好,这一问,贺星天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去,那张仍略显稚嫩的少年脸庞一下子憋得通红。
贺星天嘴巴张张合合数次,良久才终于憋出一句话道:“怎、怎能胡说。”
凤须玉可不认为自己是在胡说,“毕竟仙祖大人总喜欢麻烦你的样子,而且除了星天,仙宫中很少有人会来往寝宫。”
这是事实。
贺星天听到这句才缓过来一点,却仍是否认道:“只是承蒙仙祖厚爱罢了。”
厚爱应该确实是厚爱的,但寸度似乎也是对贺星天寄予了其他人没有的厚望。
初见贺星天的那天,凤须玉便就感受到这一点。
难道是因为贺星天的新晋身份?
但仙宫中的新晋也不只有贺星天一人啊。
想是这样想,凤须玉还是当场问出了声:“星天是新晋对吧。”
贺星天应说是。
凤须玉继续道:“那新晋与仙祖大人是什么关系呢?”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问题的答案也并非什么秘密,不说人尽皆知,至少在玄云宗也是人尽皆知。
甚至有大批弟子选择拜入玄云宗,都是奔着“新晋”这一名头,更是因为作为“新晋”就可以进入仙宫见到寸度仙祖。
世人对寸度仙祖的敬羡不容小觑。
凤须玉不知道其实有点奇怪,但也不能算是多么奇怪。
预言蛋自打成精以来就一直和仙祖在一起,仙祖素来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没向预言蛋提起倒也再正常不过。
贺星天没觉得哪里奇怪,只是见话题终于回归正常,不自觉松下一口气。
方才涨红的脸一点点开始恢复下来,贺星天解释道:“新晋皆是宗主与长老们手下的亲传弟子,按规定接受仙祖的指导,皆在仙宫设有住处,但不一定会常住。”
但贺星天刚才放松一些,凤须玉又道:“但星天很特殊不是吗?”
凤须玉禁足的日子里也不是没有见过贺星天,虽然频率也确实不算高,不过相对而言,他也几乎没见到过其他人。
甚至说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一个半月马上就要两个月的时间里,凤须玉都没能在寝宫见到过其他新晋。
除去顾思顾想也作为服侍人员出入寝宫,凤须玉在寝宫中见到最多的,便就是贺星天了。
虽然大抵也因为贺星天的生活技能点处处点满,一有什么事,寸度的第一反应就是先想想贺星天能不能把事情给解决掉。
贺星天挠了挠头,好像也确实是这样没错。
从一开始贺星天就与其他新晋不同,其他新晋入了玄云宗,便都住在玄云宗本宗,待到被宗主亲点为新晋,才有机会进入仙宫。
但他跳过了那些过程,打一开始就住在仙宫。
也不像是不会常住仙宫的其他新晋,他固定住在那个小殿里,日常习课才会跑到玄云宗本宗去。
其实要论天赋,他的天赋也不是多么的出众,与其他新晋相比,恐怕也就是中游的水平。
可距其他新晋所说,他们一年里也不见得能见上仙祖一面,更不要谈能够得到仙祖指导的次数。
但贺星天常常能见到仙祖,也常常能得到仙祖的教导。
“特殊”两个字也曾多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但贺星天实在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一个怎样的立场去思考这件事。
而且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特殊。
贺星天似乎陷入了纠结中,并没有回答凤须玉的问题。
答案却已是明晰。
一个诡异的想法浮现在脑海,凤须玉惊道:“星天该不会是仙祖大人的私生……”
哐当。
“即便是小花儿也不能这样诋毁仙祖。”
贺星天噌就站了起来,用力之大甚至掀翻了身下的椅子。
凤须玉未了的话音卡在嗓间,感觉面前的贺星天已是分外严肃的模样,马上就要跟他急的样子。
虽然也已经差不多了。
啊,好像在欺负小孩子的感觉。
于是,凤须玉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重新审视了自己的良心,慢吞吞道:“我是。”
贺星天面上的急切很快就退了下去,神色倒是变得复杂,莫名带几分释然,却并没有反驳,转身将椅子扶起,坐了回去。
就那样坐了回去。
凤须玉懵了,差点没当场跳起来跟贺星天理论。
倒是再震惊点啊!
倒是再反驳一次啊!
不要表现得好像一点儿没在意料之外的样子好吧!
好在,贺星天面上很快重又展露出明朗的笑容,劝道:“小花儿莫再开仙祖的玩笑了。”
凤须玉:“?”
可你为什么看上去好像真信了的样子。
凤须玉感觉自己好像意外在这一次的摸鱼聊天失去了内心的平静,贺星天却是折腾一通又找回了内心的平静。
贺星天现在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是“=V=”,神清气爽也心满意足,而后便继续保持着这样的神情转目看向了窗外。
将窗外渐渐隐去的夕阳瞧上一眼,贺星天再回头对凤须玉道:“小花儿,时辰也不早了,明日再继续吧。”
凤须玉脸上的金色小花都好像黯淡了几分。
但凤须玉还是和贺星天一起离开了屋子,一同走向寝室。
凤须玉迈着小小的步子走在贺星天身前小半步的距离,几次拒绝了贺星天想要将他捧起来的要求。
毕竟也没多远,而且贺星天去寝室也不过是为了向寸度道个别。
临近寝室,凤须玉好像有隐隐约约听到门内传来了说话声,不过凤须玉脑子空空什么也没想,干脆推开了门。
“……求您了,祖宗,您可真是我祖……”
话音戛然而止。
身前身后两双如出一辙震惊到失声的眼睛伴着另一道淡然的视线,一齐落在了凤须玉身上。
凤须玉莫名成了视线中心,不由得止住了步子,茫然抬头望向四周,不太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也只有凤须玉不知道,他在那一瞬间里,推门闯入了隔音结界之内。
那个往往只有在说些重要的事时才会布下的结界。
贺星天在后悔自己没能察觉到,便也没能阻止蛋的闯入。
周启渊,这个在寸度仙祖面前会露出原形的年轻的魁梧男子,一半在慌张自己好像着急间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半在震惊蛋的轻易闯入。
只有不知对此毫不意外还是毫不在意的寸度,看向那颗四处打量不再状况内的蛋,轻声道:“回来了?”
凤须玉到底没能理解状况,便是懵懵点下了头,“回来了。”
凤须玉眨眨眼,还想问一下周启渊在这里干嘛,而且刚刚他好像确实是听到周启渊在说些什么的样子,听起来应该不是他可以听的内容。
可还没等凤须玉开口,周启渊已是飞快向他打个招呼,没等他回应便又飞快转向寸度,“祖、仙祖,他……”
寸度抬手打断了周启渊,“那称呼倒不错。”
周启渊的面色瞬间里一片死灰,一双眼睛瞪着寸度看了半晌,愣是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寸度也并不在意,转头看向贺星天道:“星天日后便这样称本尊罢。”
凤须玉穿过结界的同时,周启渊那声“祖宗”清晰落在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尽管当时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现下稍一回想,便是当场贴在了几人的脑门上。
所以,寸度是让贺星天喊他祖宗?
意识到这一点,两人一蛋三张脸一同写满了惊讶。
不是,为什么能接受啊。
也不是,为什么只对贺星天说啊。
凤须玉惊讶半晌,颤颤巍巍伸出了小小的手指指向寸度,又颤颤巍巍指向身侧的贺星天。
而后,又在寸度冷然的视线里,闭上眼睛指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