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49章 灯下

  冯凭贪腐一事暂且告一段落,随着他的身死,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是阴霾下的灰烬污泥犹在。

  荣王千里迢迢赶回来,还带着小世子,一行人住在昔日的荣王府。他们回来的及时,哪怕没有带兵,也足以震慑吴阳晖了。

  大雍的特点就是权力集中,李靖琪的曾祖设了锦衣卫又设秉笔,行事大权独揽,甚至修订了律法。这就让很多大臣都处于一个权微官大的状态,随着平帝和怀帝的放任,就又有几分回到过去的意思。

  可是怎么可能呢?只要存在过,就会有痕迹的。

  是以哪怕到了当下,皇帝不理事,很多事情也就会凝塞住。

  李靖琪刚刚恢复,身子还没好全就又开始宵衣旰食,身边福如、福安都没了,换成了新人。

  秉笔、掌印空缺,李靖琪索性收了批红权。

  朝野又是一番动荡,内阁的权力陡降,可是傅家敢怒不敢言。皇帝留了傅君生性命,为堵天下悠悠之口,让傅君生去了佛堂。可是皇帝的命那般金贵,不是这样就可以抵消的,总要拿别的东西来还。

  一时间,六部竟成了最炙手可热的地方,一改之前的小可怜模样。

  李靖琪喝了一口温凉的茶水,又蓦然想起来福如。

  冬日里茶水凉的飞快,福如总会及时换上新茶,也有胆子陪着笑、劝他莫饮凉茶。

  福如殷切劝他多食醇醋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牵机性毒,发作时腹中极疼,中毒者首足相就,酷似牵机。

  断不可能是那盅梨汤。

  不过细细品来,倒是比平日的梨汤多了点酸。他晚膳就的陈醋,那点酸味倒不明显。此后半个时辰,他只饮了一杯清茶——茶是福安递过来的。

  醋正是解牵机的偏法之一。

  毒性开始发作的时候,他能听到杯盏破碎的声音,也对灌下肚的酸味有印象——

  所以,福如是谁的人?

  事故催人性,李靖琪经此一桩,看着更坚韧了些,像是春日里见风的笋,长得飞快。

  他不要管福如是谁的人,他只要身边可用之人再无二心;可是他又想知道福如是谁的人,那么多年的情分不做假,慈祥的眉目里诚恳也不做假。

  世间诸多感情,总和蚕丝锦线勾勾缠缠。

  外间风大,秋叶寒凉,眼看快要霜降,夜里天黑的早,各衙散值时间也有了调动。

  唐安信渗了点汗,也没开口,就那么笑吟吟的看着众人。

  酒过三分,这次是刘策温做东,请了不少人,左纭和、宋德庸、尹元洲和赵津都在列,可是赵津轻易不赴宴,这次又碰上大理寺自查,更没来。

  刘宽和尹元洲挨着。刘宽和左纭和不怎么对付,不大的桌子,两人挨得很远。

  唐安信右手边是唐奉澄,主座是左纭和,几人都有些上脸。

  左纭和和宋德庸一个德行,不愧是一个道里出来的,话里都带着似有若无的挤兑:“我听坊间说‘京城双唐’,今日倒是终于一见了。”

  这话说的奇怪,唐安信以为是在不满他们拉左纭和下水,正要回话,不料却被唐奉澄抢了先。

  “御史大人高才!”唐奉澄带着笑:“怎么也听得上这等坊间戏言。”

  刘策温搁了筷:“御史大人避马烧车,桉静文质敦厚,温莘八斗才高,几位大人莫要折杀我等不通文墨的粗人了。”

  卓京一直在吃酒,没什么存在感的样子,这会突然插话:“策温说的是,我等夏虫可不明白语冰之词。”

  气氛突然就有些冷,可是室内热的厉害。

  宋德庸哼笑:“行了行了,要我说,眼看着没几个月就是元日,开春又是春闱,估计奉澄又要忙起来了!”

  “可别可别!”唐奉澄笑得咳嗽:“季同可是掌柜的,我到时候可得天天找方大人打秋风!”

  李怀安锒铛入狱,方季同自然就成了一把手,他比唐安信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是圆满和合。

  这人光风霁月一笑:“我敞开大门随时恭候就是。”

  “说起这,我看皇上有调人去江南道的意思,那边如今乱得很。”宋德庸来了兴致,他看了唐安信一眼:“温莘可是正经入朝的,改日也去历练历练?”

  “宋大人可别霍霍温莘了,他每日忙的厉害,你看看,这眼下乌黑可不像极了玄貘?”刘策温笑骂:“说起来,邵安也是时候入科了吧?”

  几人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论起明年的春闱。

  “今年还是礼部出题吧?”左纭和捻须:“我看今年顺宁的乡试有几道题不错。”

  唐奉澄摆了摆手:“今年不一定,礼部还得和工部商量东丰府的事,估计忙不过来。”

  “可是那道策问?”唐安信轻敲桌面:“浮费弥广,当何如?”

  宋德庸有些唏嘘,正要说话,却见方季同把杯中酒饮尽:“私宴不谈国事。”

  菜肴未动,酒壶却空了,左纭和打量四周,道:“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让他们上些醒酒的,大家都早些回去吧!”

  方季同没怎么饮酒,他见四下没有小厮候着,就要起身吩咐小二上点热汤。

  刘策温连忙拦住:“景兴!你坐!你坐!我这就去!”

  “我不喝甜汤!”宋德庸瘫在椅子上:“我要加醋的!”

  唐安信起身,他在这席面上算半个晚辈,行了礼:“明早刑部还有事,我得早些去,就不留了。诸位大人继续,回头择个空子,我来作东。”

  “我明日值上也有事。”方季同双手捧杯:“就和温莘一道走了,各位用好。”

  唐安信只好又碰上杯子,将里面的饮尽了,和方季同一道出了门。

  方季同走的略靠前。

  他站定,扭头看着唐安信:“温莘近日忙的厉害,想来这次赴宴是推了不少事务吧?”

  唐安信笑答:“景兴不也是?”

  冯凭一死,朝内多多少少都有些动荡。荣王压得住吴阳晖,可压不住别人。三司沿着宋意如这条线,顺藤摸瓜找到了不少人,整个朝堂都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李靖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只要贪污的官员在一定时间内把亏空补上,也就让吏部和户部平白多了不少事。

  方季同看着唐安信:“明年圣上可能会让你出帖经和策问的卷子。”

  唐安信没说话。

  他显然是知道的。

  “听说宋大人的儿子是你的学生?”方季同接着说:“今非昔比,切记瓜田李下。”

  “好。”

  这已经算得上一句很明显的提点了。唐安信在太学期间曾跟着方攸习课,算得上方攸的学生,后来入了通政司也时有联系,还是到了吏部的后期才少走动。

  方季同躬身行了一礼:“我去替夫人买点松子糖,便就此别过吧。”

  ***

  凉风一吹,唐安信脑子才清醒些。

  汝鹤提着灯笼走着侧面。

  唐安信突然就想起来宋承平。

  他默默地问自己: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这时候庆柏村该关门了吧?”唐安信默默嘀咕:“景兴去的哪里买松子糖?”

  汝鹤注视着前方,把路中的土块踢到一边:“公子多日未出,自然不知,京中多了家唤作‘庆德里’的点心铺子,似乎和晁姑娘有点关系,生意很是不错,且整日里都开着。”

  唐安信点了点头。

  “对了。”汝鹤想起来什么似的:“宋公子给您订的饼饵糕点最近也是这家。”

  “啊。”唐安信沉默了一会:“那就去看看吧。”

  庆德里避开了庆柏村的位置,但也算个繁华地带,店门口挂着两盏灯笼,书着‘庆德’二字。

  唐安信默默看了半响。

  有点像他的字。

  如果不是他确信自己不知道这家店,几乎就要怀疑是他自己写的了。

  店内灯打得亮,光线照下,衬得灯下人面如冠玉。

  宋承平正在拿着小秤,面前摆着一溜药纸,依稀能看出来是川穹给、独活之类。

  宋承平配药时蓄了一腔的温柔突然就有了归宿。

  他们有十来日没见了。

  这几日唐安信忙,宋承平也忙。

  他想要追上唐安信的步伐,三年太长了。

  暗夜之下,有人立于万万人之前,横刀向渊,拙劣又努力地护着别人。

  志于道,居于德,依于仁,游于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