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素臣手持酒樽,场上的歌舞也知趣地停了下来,他先是面向沈静渊,道:“方才杨大人所言,微臣愧不敢当。微臣本是凉国皇室后裔,凉为西秦所灭,微臣的父亲举家才不得不逃至东方,幸得大魏收留,否则微臣一家,早就该是荒草中的一堆白骨。”
沈静渊虽然对于源素臣专权有所不满,但这话源素臣说得诚恳,他便也笑着点头,道:“如今看来,皇考当初施以援手,也是为朕留下来了忠臣良将。”
“所以这第一杯,微臣自认为当敬陛下,”源素臣双手捧着酒樽,跪下道,“春秋盛景,海晏河清,仰赖陛下圣明,广施仁德。”
他这一跪下,源尚安也举杯上前,跪在了源素臣身后,道:“兄长与微臣本如浮萍断梗,飘零乱世,幸逢明主不弃,才得以平步青云。因此,微臣亦要敬陛下的赏识之情,知遇之恩。”
沈静渊叫钟涟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道:“既然两位爱卿共敬,朕也不好拒绝。咱们君臣三人同饮此杯,就当是庆贺洛阳大捷。来。”
饮完此杯之后,沈静渊道:“二位爱卿,平身吧。”
源素臣一手扶着源尚安,两人一并起身,他接过第二杯酒,道:“这第二杯,是要敬诸位多年辛苦劳累。若非诸位鼎力相助,我源素臣绝无今日之成就。”
“我原本是被送往京城的一名质子,侥幸拜在了一名大夫门下做学徒,彼时所求,无非安稳度日,平淡终老而已,”源素臣道,“幸得先帝恩惠,做了洛阳城里的一个小官。那时候我自认资质平庸,于是只能更加勤勉,以求不负先帝期望。”
“后来过了一段时日,收留我的大夫病重离世,我又没有多少钱财,于是便希望能够返回家乡,做一个无事闲人便好,”源素臣举杯缓缓走过每一位下属的桌前,“可惜天不遂人愿,先帝交给了我另一份差事,我不敢辜负先帝所托,便只好走马上任,当了洛阳令。也正是那一刻起,我渐渐意识到肩上沉重的担子,可我仍然没有其他的想法。”
“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结识了不少当世豪杰,若非是他们鼎力相助,我也不会立下更高的志向,”源素臣笑道,“奸佞当道,勾结太后温氏,祸乱朝纲,谋害天子,我既为大魏之人,心中自然郁郁不平。因此便拥立正统,攻入洛阳,最后做了一国丞相。荣华至此,实在是愧不敢当,昔日之功,实非我一人力所能及。”
“所以这一杯,当敬湘君,敬杨大人,敬宇文将军和韩将军,也敬温公子,敬所有为了大魏天下太平而奋不顾身的人,”源素臣双手捧着酒樽,缓缓举高,神色间已没有了最初志得意满的笑意,唯余一场独属于他自己的悲凉和孤独,“当然,也敬玉衡君,敬费尚书,敬这天地间,所有一去不复返的故人。”
源尚安看着源素臣伫立殿前的身影,第一次明白过来,他也有自己无法读懂的孤寂。他站在权力的顶峰上,无人与共,唯余寂寥。
源素臣说罢将手中酒一饮而尽,随后又示意侍者满上,接着道:“这第三杯,也是最后一杯,便敬这天地,敬这纷争乱世,也敬这宴欢之时。”
语罢,酒液散落在地,好似无声的泪水。
源尚安不知为何也举起了酒樽,想上前安慰这个孤独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哪怕只说一两句话也好。
底下之人不懂源素臣的心迹,只是一声声地不断恭维赞叹。杨钧道:“能见此君明臣贤之景,也是微臣三生有幸啊。”
“是啊,”赵璩也频频点头,“生逢明主,得遇明公,此事的确是可遇不可求。大魏基业,必能万世永昌。”
然而源素臣几乎是在敬完酒的那一瞬便恢复了往常惯用的神色,他转身面向沈静渊,又道:“陛下,微臣近来新制了一曲,暂定名为‘回波乐’,如今正逢欢宴,不知陛下可有兴致一同欣赏?”
沈静渊本是汉人,因而对于北地异族之人的文化自然难免好奇,他道:“这是什么,是鲜卑之乐么?那朕可一定要好好聆听,绝不辜负丞相大人的美意。”
乐谱被交给了舞姬和乐师,他们迅速地看了一遍之后,默记在心,向沈静渊轻轻点头,表明已经熟记于心。
北地的肃杀之气和尚武之风几乎是扑面而来,沈静渊也是第一次看到听到这等豪迈乐曲,神志不由自主地为之吸引,身体也跟着前倾。
“此曲倒是很有新意,”沈静渊道,“只是没有填词吗?朕觉得好曲无词,总归有些遗憾。”
源素臣道:“微臣不敢随意填写,怕伤了曲子原本的意境。还请陛下御赐。”
“朕也不擅长此道,”沈静渊笑了一下,示意钟涟奉上笔墨纸砚来,“只怕填出来要让诸位爱卿看了笑话。”
沈静渊提笔蘸墨,思忖片刻写道:“长歌美酒千钟,西风杳杳归鸿。邙山往来今古,黄尘阅尽英雄。”
沈静渊停了笔,示意让众人传阅,而后笑道:“朕到底不是诗人,绞尽脑汁也就只能编出来这些了,只怕要叫诸位爱卿看笑话了。”
台下自然是颂声一片,新填好的词被交给了乐师和领舞的歌伎。源素臣领着众人,赞道:“皇上的词句自然是最好的,朝中无人可及。”
酒宴一直持续到傍晚,最后还是源素臣提议不应该继续下去,陛下也要早些休息,才彻底散了场。
沈静渊喝得有些醉了,回宫之后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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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战,源素臣在大魏国内的声望已然达到了顶峰,甚至连百姓只知丞相大人,不知皇帝陛下的传言都悄悄开始蔓延开来。
“钟涟、钟涟?”沈静渊发现原本伺候自己的太监一直在发呆,“你今日怎么回事?朕叫了你几遍了,你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当心朕撤了你的差。”
“……陛下,”钟涟脑海中回想起近日听到的流言蜚语,一时间脸色苍白,“陛下,老奴……老奴有一言,不知——”
“讲吧,朕看你一直闷在心里,也不痛快,”沈静渊眼神暗示其余宫人退下,“朕又不会杀了你。”
“其实……其实这一共是两件事,”钟涟道,“第一件事是……是贵嫔娘娘……”
沈静渊封了乌洛兰丹姝做贵嫔,他下意识地以为她已经遇害了,急切道:“丹姝怎么了?”
“娘娘她……她此前已委身于反贼北海王,”钟涟道,“后来北海王匆忙逃离京城,她却没有紧随其后,而是跟着另一名内侍,一起逃了出来……”
“……内侍?”沈静渊皱眉,“你的下属?”
“皇上,老奴知罪,”钟涟连忙下跪道,“老奴驭下无方,还请陛下息怒……”
“你说的那个内侍叫什么名字?”沈静渊问,“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名叫简酌,”钟涟道,“他不知为何,带着贵嫔娘娘逃出了后宫,老奴疑心是两人之间原有私情,所以派人半道上把他们拦了下来……”
“现在人呢?”
“正在关押之中,”钟涟诚惶诚惧道,“听凭陛下一切发落。”
“……勾引嫔妃,带人私奔,他一个小小的内宦,又是残缺之人,哪来那么大的胆量?”沈静渊道,“钟涟,朕不是不信你,而是你说的这一切实在是太过荒谬。”
“简酌此人,老奴已带人查明,他此前和乔沐苏乔大人关系密切,”钟涟深吸了一口气,俯身跪倒在地,五官几乎要贴着地砖了,“所以老奴斗胆推测,他是丞相大人的人。”
“放肆!”沈静渊砰的一声将茶盏扔到了地上,溅起无数碎屑。
“……陛下,最近……”钟涟咬了咬牙道,“最近老奴听到了宫外的一些风声,一直惶恐不安。”
沈静渊气上心头,正烦躁得很:“你直说就是,搞这么多弯弯绕绕干什么?!”
“……是、是,”钟涟道,“外头有人传言,说这大魏的江山,都是丞相大人带人平定下来的,还说丞相大人培养了这么多的党羽,私下里根本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以及、以及……”
“以及,不少人只知有丞相大人,全然不知还有陛下……”
“混账!”沈静渊霍然起身,也不知道是在骂谁,“滚!”
“是是是……”钟涟几近拔腿就走,正要开门离去,又听见沈静渊道:“慢着。”
他登时站定不动,道:“老奴全凭陛下吩咐。”
沈静渊的目光犹如两道利剑,刺得钟涟后背发寒,他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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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源素臣撑伞站在阁楼上,伸手接了一点雪花,“再过过便是新年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
“是啊,”乌洛兰白音道,“回想起昔日投奔丞相大人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一样。”
乔沐苏、沈容惜、费潇还有源晚临如今都不在了,能请追封的源素臣都为他们请了,余下的他也做不了更多。他似乎患上了一种名叫孤独的绝症,只有靠着故人作药引,才能转好。因此这几日里,源素臣开始逐渐地把原先追随自己的人叫回京城来。
“你也算是跟在我身边的老人了,之前一直打点着夏州军务,前几年才升了武卫将军,”源素臣道,“也不容易。”
“比不上左使大人辛劳,”乌洛兰白音道,“这一半的山河,都是大人辗转平定的。大人的功劳盖过了伊尹霍光,却一定要做周公吗?”
源素臣抱着双臂,笑意微妙:若说他对于皇位没有一丝一毫地动心,那是纯粹的谎言。若凉国不灭,父亲仍是太子,这皇位和天下也都迟早是他的。
乌洛兰白音又道:“若是如此,那大人需得早做打算,万不能错失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