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素臣拔出了丹碧剑,慕容毓卿带着血洞的尸体旋即垂落至地。
“右使大人……”费潇发觉师渡影颤抖得厉害,赶忙伸手扶住了他,“大人,您没事吧?”
源素臣看了一眼丹碧剑上的血,将它扔在了地上,振袖甩掉腕上雨珠之后道:“你去哪了?怎么才来?”
“我……”
丹碧剑泛青的剑刃落到了水坑里,沾染了泥点。师渡影两眼盯着慕容毓卿的尸首,目光涣散,脸色苍白如纸,唇瓣颤抖不止,想哭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落泪。
在场的没有人知道他和慕容毓卿的往事,他不该哭,他不能哭。
“大人……”身边的士兵看到源素臣面上全是雨水,急忙递上了雨披和斗笠。
“军情紧急,”源素臣有些生气,朝着师渡影抬起了手,“你不知道吗?”
费潇以为他要打人,张嘴正要劝说,却见源素臣的目光在师渡影身上游走了须臾,忽地接过斗笠,将它盖在了全身发颤的师渡影头上。
这孩子早已经长大成人,甚至比他还高了。源素臣试图像从前那样看着他,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能轻而易举地知道他的心事了。
源素臣以为他生病了,又把雨披罩在了师渡影身上,低声简单嘱咐了一句:“注意身子。”
旋即又转过身去,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既然来了,就该履行自己的职责。下次若再有今日延误军机的情况,我一定严惩不贷。”
“大人……”费潇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又偏头望着师渡影的神情,似有所感,但最终也无话可说。
费潇轻轻碰了碰师渡影的手臂,道:“大人,走吧、走吧。”
“左使大人,”属下道,“北海王、安乐王几位王爷距离晋阳只有几里地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源素臣有些厌烦地甩了甩袖子上沾染的血滴,眼中寒芒闪烁,“这几位王爷还真是会把握时机啊。”
“费潇。”
费潇正打算劝劝师渡影,冷不防被源素臣叫到:“啊……是。”
“你和高阳王一块,去会会这几位王爷。”
“……是。”
费潇离去之前,还是轻轻拍了拍师渡影的后背,尽管他什么话也没说。
雨声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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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之中,阿若还忍痛拔下来了射入左臂的箭矢,将之扔在了雨地里,用那双明澈的眸子紧紧盯着对面的源尚安。
雨水模糊了他的眼睛,致使阿若还连看清源尚安的面容都成了奢求。
“……果然、果然啊,”阿若还不知在同谁说话,“你的手段绝不仅仅如此,尚安哥哥……”
阿若还因为呛入了冷雨,忽地猛烈咳嗽起来。一旁的副伏罗策律立即慌了神:“可汗……您怎么样了可汗?!”
副伏罗策律一手扶住阿若还,剩下一双眼睛含怒瞪着源尚安。
“奸诈小人!”副伏罗策律骂道,“你如此反复无常,当心折寿!”
“你说什么?!”温云翘怒道。
源尚安出乎意料地极有耐心,他抬手制止了温云翘的怒火,骑马上前了两三步,道:“骂完了?”
副伏罗策律:“……”
“既然骂完了,”源尚安道,“那就束手就擒吧。”
山谷上下两侧全是伏兵,出口也被源尚安堵了个死。今日他们是真的插翅难飞,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阿若还推开了副伏罗策律的手,后者正要说什么,却被他打断。副伏罗策律目睹着阿若还冲着源尚安笑:“尚安哥哥,你好狠的心啊。”
“我们也算是相识多年的同伴,没想到你居然要我死,”阿若还垂下了头,一手捂着心口,像是万分痛心,“除了尚安哥哥你,这世上还有谁会如此绝情?”
三年前他也就十五六岁,如今自然也还不及弱冠之年,笑起来难免还带着孩子气。
然而这话声音未落,阿若还面上的表情陡然变作狰狞,他从袖子中翻出来了的飞刀,骤然朝着源尚安身上扎去。
“湘君大人!”温云翘惊叫,“小心!”
砰砰数道金属撞击之声,源尚安抬起佩剑打偏了飞刀,可惜雨水还是干扰了他的判断力,左脸被刀刃划出了血痕。
阿若还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打马上前,弯刀撞上了荼蘼的剑身,这一下竟是砸得源尚安虎口隐隐发麻,他听见阿若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凭什么这么做,你有什么资格来杀我?!”阿若还在暴风雨里时哭时笑,“你当年在柔然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大人!”眼看源尚安被阿若还缠上,温云翘提起长枪便要赶来相助。与此同时,副伏罗策律一声大吼,引得身后残兵跟着自己一块再度冲锋,战场上又一次陷入了对峙的僵局。
“你让我的两个哥哥离心离德,你害死了他们,”阿若还刀锋扫向源尚安的脖颈,弯刀和长剑荼蘼撞在一起,铮铮有声,“所以今日,我也要你和你的兄长来尝一尝这起嫌猜的滋味!”
他盯着源尚安,像是在流泪,又像是在尽情地嘲笑:“这就叫一报还一报……”
脸颊的伤口淌出了血滴,源尚安一剑挑开阿若还的弯刀,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掠过的不是战场上刀光剑影,而是数年之前,他第一次出访柔然时的情景。
他给那个名叫郁久闾阿若还的少年扎了一只灯笼,而后者兴高采烈地唤他“尚安哥哥”。
源尚安自小身边便只有过源素臣这么一个兄长,他不知道有弟弟妹妹是什么感觉,不过他明显地感受到了心脏上某处柔软的地方被一瞬击中。他伸手搭在了小阿若还的肩上,善意提醒道:“殿下身为王子,这么唤我似乎于礼不合。”
小阿若还拉着源尚安的衣角,睁大了那双宛如湖泊的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呀?”
“因为……”源尚安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最终笑了笑,道:“殿下若是喜欢这么唤我,那就这么唤吧。”
时过境迁,岁月流转得太快,磨尽了少年人的眉眼。源尚安再在夜雨里抬头望着阿若还的时候,只觉得他分外的陌生。
那晚的少年拉着源尚安的手,带他来到了柔然的大营里,给他倒了一杯马奶酒,用不熟练的汉语一字一句地说道:“愿天神腾格里庇佑您健康长寿。”
没想到,年少种种,最终却走到了这一步。
但是正因为源尚安见过年少的阿若还,知道他的性子,才更加确信今日绝不能放他离开此地。
阿若还年纪尚轻,行事上容易冲动走极端,加上他此时此刻对大魏已然恨入骨髓。如果放他离开,回到柔然整顿兵马恢复元气,等待着中原的,势必又是一场浩劫。
寒雨淋透了源尚安,大颗大颗的水珠沿着眉眼朝下掉,他发现自己的双手颤抖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犹豫,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混战仍然在继续下去,源尚安听见无数濒死的士兵在哀嚎、呻吟、求饶,而后被残忍无情地杀死。血液、泥浆以及暴雨混合在一起,聚成了水潭,在中原大地上盘桓不去。
水潭上倒映着厮杀的悲剧,他不能让这些扩散下去。
源尚安一剑挥去,斩断了战马的头颅。阿若还立刻被掀翻在地。
“可汗!”副伏罗策律一声惊叫,立即打马上前,将阿若还捞回了自己的马背上,“可汗您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我、我没事……”
话虽如此,阿若还看着四周的残兵败将,知道柔然大势已去。
他忽然有了一种不甘,他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情绪。他无法接受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无法接受上天次次都不肯站在自己这一边,无法接受自己没办法为两个哥哥复仇,更无法接受属于柔然的宿命。
他的部族,他的家国,就注定要走向末路穷途么?
……凭什么?
这份不甘倏忽之间便化作了一种再明显不过的恨意。阿若还再一次握紧了刀柄,刃上寒光一闪,刺向了源尚安。
然而源尚安的动作比他更快,弯刀尚未抵达,荼蘼却已先至。剑锋穿透了阿若还的肩胛骨,阿若还颓然向后倒去,眼睁睁看着创口血液汩汩涌出。
“你这小人!可恶!”副伏罗策律破口大骂,一手挡住阿若还,长刀朝着源尚安面上挥去。
“胜负已分,”源尚安道,“阿若还可汗,我奉劝你们不用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源尚安跟两人离得太近,长兵器根本使不出来该有的威力来,反倒被荼蘼一剑削成了两截。副伏罗策律看着手里断成两半的长刀,咒骂道:“源尚安,你必定不得好死!”
不料阿若还却伸手拦下来了副伏罗策律,自嘲地笑了起来:“他说的一点也没错。胜负已分,败局已定,咱们没有什么负隅顽抗下去的必要了。”
“……不过,尚安哥哥,你能赢得了我又如何?”阿若还道,“就凭你一个人的力量,能扭转乾坤吗?柔然日薄西山,大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他忽而露出来了平日里隐藏得极深的幽恨之意,对着他曾经仰慕过的人。
“我们死了,你们也活不了多久了。”
副伏罗策律眼睁睁看着阿若还横起了弯刀,倏地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悲愤填膺道:“可汗——”
弯刀横在了阿若还的喉骨前,他决意自刎,末了大笑道:“尚安哥哥,郁久闾阿若还在此携全体族人,祝愿您健康长寿!”
鲜血在狂风暴雨里蔓延,最终和雨水一同坠落。这不再是真心实意的祝福,而是咬牙切齿的咆哮与撕心裂肺的诅咒。
魏正光七年夏,柔然最后一任可汗郁久闾阿若还兵败自杀,柔然自此灭亡。其后虽有郁久闾氏族人建立政权,但仍旧未能阻挡柔然崩溃的局势。至于留在漠北的柔然余众,也逐渐融合于突厥、契丹部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