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被抱住,燕云潇先是一愣,回过神来后下意识想挣脱。
可环在他腰上的手臂纹丝不动。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雷雨夜,他挣不开那个拥抱和吻。
那时的他又惊又怒,此刻更多的却是挫败——他练了这么久,怎么还是打不过林鸿吗?
又一朵烟花绽开,尖叫声和欢呼声响彻云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
燕云潇微微偏过头,林鸿的嘴唇便擦在他的侧脸上。
一个轻柔的吻。
天气干燥,皮肤接触,像是被蛰了一下,酥麻颤栗的感觉传遍全身。
燕云潇愣了一下,立刻想起了自己要说的话,咬牙切齿道:“放开。”
“就抱一会儿。”林鸿在他耳边道,“皇上不是要看烟花吗?”
旁边一个小孩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兴奋地挥舞着手臂:“看呐看呐,天上有海棠花!”
隔着几十步,另一个坐在父亲肩上的小孩喊道:“才不是海棠呢,那是玫瑰!”
燕云潇下意识望向天空,层层叠叠的花瓣正渐渐淡去。
“是玫瑰,红色玫瑰。”林鸿道。
燕云潇回过神来,皱眉道:“放开。”
“对不起,臣做不到。”林鸿在他耳边道,“就抱到烟花结束,好吗?回去后,臣在皇上寝宫外跪一夜。”
换做平常,燕云潇早拂袖而去了。
可是此时……他望了望,他们被挤在人流中间,与旁人摩肩接踵,根本没有办法出去。
他恼怒地磨了磨后槽牙。
“开心一点,笑一笑嘛。”林鸿轻轻拍了拍他的腰,“新年到了,皇上要天天开心。”
燕云潇凉凉地道:“丞相天天以下犯上,朕不知道怎样才能开心。”
话虽这么说着,受欢呼声和笑声的感染,燕云潇的神色渐渐缓和了,脊背也不再僵硬。
林鸿察觉到他的放松,便松了松手臂,手掌往上,落在他胃腹间抚了抚,问道:“胃还疼么?”
燕云潇皱眉道:“别乱摸。”
旋即冷哼一声:“本来不疼的,被你气得又开始疼了。”
林鸿诚恳地认错,手掌探入披风中为他揉按着痛处。燕云潇先是一僵,想到自己打也打不过走也走不掉,便也不白费力气挣扎了。
抛却其他不谈,大掌温热有力,揉得挺舒服的,痛感减轻了许多。
又一声巨响,一朵带叶的荷花绽开在夜空中。
百姓们欢呼得嗓子都哑了。
每当他们为烟花图案欢呼,接下来总有更漂亮、更新奇的图案,一盏茶时间过去了,欢呼声越来越大,人流越来越多。
“站得累不累?靠在臣身上吧。”林鸿在燕云潇耳边道。
燕云潇一直站得笔直,尽力不与林鸿有肢体接触。这会子的确站累了,闻言下意识抗拒,但林鸿轻轻一揽他的腰身,他便靠在了对方怀里。
燕云潇又磨了磨后槽牙,偏头瞪了他一眼。这一眼落在林鸿眼中,着实没什么威慑力,倒像是被惹急了的猫咪,伸出爪子挠了他一下,奶凶奶凶的。
皇帝愿意瞪人,说明不是真的生气,或者不是特别生气。皇帝真正生气起来是不会理人的,是完全的无视和冷漠,就像他拿走头绳和肚兜的那次——他被无视了好几年,每次他进宫,十岁的小皇帝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他。
林鸿已经掌握了哄皇帝的精髓——得顺毛摸。
想到这里,他温声道:“臣只是担心累着皇上,请皇上不要见怪。站这么久了,腰不酸吗?”
他伸手给皇帝揉捏着腰身,第一下是试探性的,见皇帝只是微微一僵,并未阻止,便继续揉捏。
燕云潇说了句别乱摸,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又被天上的烟花吸引了视线,专心看起烟花来。
林鸿每捏一下,皇帝的身体就更软一点,到最后整个人都倚在他怀里,腰身柔若无骨。
燕云潇看烟花看得入神,不时赞叹一句。他站得累了,以为自己是靠着堵墙,等反应过来那是林鸿胸前的肌肉,他已经不想动弹了。转过头象征性地瞪了林鸿一眼,便心安理得地靠着不动了。
林鸿嘴边浮起一丝志得意满的微笑,为皇帝拢了拢披风,抱紧那柔软的腰身,一只手探进披风里为他暖着胃部。
夜空中正绽开满天华彩。
“真美啊。”燕云潇轻声道。
“嗯。”林鸿深深地望着他的侧脸,“真美。”
这场年节的盛大烟花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燕云潇仰头仰得脖子酸,林鸿便帮他揉捏后颈,又趁机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烟火不断,笑语不停。
林鸿爱慕又贪心地望着皇帝的侧脸,不时帮他拢拢披风,揉揉腰和后颈。更多时候是静静地拥着他,看不够似的一直看。
烟花落寂时,百姓依依不舍,遗憾离去。孩子们拉着父母的手,说明年还要来看。
人流渐渐涌动,燕云潇有些怅然若失地随着人流往前走着,回忆着烟花的细节。见众人皆美满幸福,言语带笑,他顿住脚步,突然觉得少了什么。
手腕立刻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这里。”
燕云潇转过头,林鸿递过来一个热腾腾的烤红薯,道:“臣方才去买红薯了,皇上吃点热的,暖暖身子。”
燕云潇瞥了一眼被握住的手腕,意外的没发脾气,而是道:“丞相一个月只有十两银子,买了这红薯,还吃得起饭吗?”
林鸿一笑道:“那臣便去皇上的菜圃中摘南瓜,反正已经欠了皇上五十万两银子,不介意再多欠一点。”
燕云潇冷哼了一声,捧着热乎乎的红薯吃着。
林鸿问:“好吃吗?”
“不错。”
“皇上喜欢的话,臣便在菜圃中种些红薯,烤给皇上吃。”
燕云潇刺了他一句:“丞相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昨儿刚在茶馆说了书,今儿又要垒个土灶烤红薯了,明儿是不是还要摆摊卖画儿?”
说话间走到了马车前,林鸿掀起车帘让皇帝上车,中途轻扶了一下他的腰,闻言笑道:“臣的画都是珍宝,便是有人给臣十万两银子,臣也是不卖的。”
燕云潇想到小茅屋里那一沓水墨画,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冷声道:“朕希望丞相把聪明才智用到正事上来。”
林鸿诚恳道:“谨遵皇上教诲。”
已近丑时,灯火渐寂。
马车驶入宫城,在寝宫门口停下。
林鸿送皇帝下了马车,道:“臣明日要回老家祭祖,处理族中事务,快则七日,慢则八日后回京。”
燕云潇向寝宫走去,掩唇打了个呵欠,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明日到十五都是休沐时间,丞相何需向朕禀告。”
林鸿送他入内殿,接过披风放在一旁,温声道:“皇上昨夜喝凉酒胃疼,明日记得请太医来看看,这几日饮食也要注意些,不要吃寒凉的食物。”
“知道了,快走吧。”燕云潇困得睁不开眼。
林鸿道:“臣在看烟花时冒犯了皇上,理应在此跪一整夜,以求赎罪。”
燕云潇半闭的眼睛睁开了,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想跪,去刑部钉凳上跪。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林鸿面不改色地道,“那皇上好好休息,臣告退。”
看烟花时整整抱了一个时辰,皇帝竟然没生气,也没让他跪。
有一点可惜。
一想到皇帝漂亮的唇瓣吐出类似于“给朕跪下”“给朕跪一夜”之类的话,林鸿就止不住心里发热,膝盖发痒。
又等了片刻,见皇帝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林鸿只好遗憾地离开了。
燕云潇困得睁不开眼,任由宫女伺候他梳洗。
银烛帮他换上寝衣,咯咯地笑道:“奴婢可听清楚了,什么跪一夜啊?”
燕云潇闭着眼睛懒懒地道:“他冒犯了朕,请罪跪一夜。”
“那皇上怎么不让跪?这才多久呀,皇上就心软了不成?”银烛在案头点燃线香,打趣道。
燕云潇轻哼了一声:“让他跪是在奖励他,朕可没那么好心。”
银烛吐了吐舌头,心中暗道,可不就是心软了嘛!
她放下纱帘,吹灭烛灯,悄声离开了。
翌日,燕云潇睡到中午。
用过午膳后宫女端来糕点,是御膳房做的梨花糕,并不是往日的栗子糕。
燕云潇这才想起,栗子糕离京了。
他吃着糕点喝着茶,读了会儿闲书,蓝卫送来一封信。
信是步摇写的。
她定居在南方一个鲜花盛开的小镇上,生活平淡幸福,年前怀了孩子,信中还写了一些平日的趣事和家常。
信的最后是两句诗。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前面是婉约清丽的簪花小楷,写到这句诗时,字迹陡然潦草起来,某些字上有划去的痕迹,似乎写信的人后悔写这句诗了。
可最终还是寄出了。
燕云潇盯着“数与君相见”,看了许久,把信放到一边。
这是一份还没给出就已经留好退路的爱意。
“你是风,雁过无痕的风,只有方向、永远没有中心的风。”那日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他耳边,“但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能拉住你、让你驻足的人。”
燕云潇将信纸在烛灯上点燃,看着“数与君相见”化为灰烬,他唤来送信的蓝卫,道:“她快生孩子了,送一对长命锁去吧。”
蓝卫应下,见他低头看起闲书来,疑惑道:“主子……回信?”
“没有回信。”燕云潇没抬头,翻了一页书。
蓝卫领命退下。
百官大多都回老家祭祖,宫里未免有些冷清起来。
下午,燕云潇让人找了一队戏班子,在御花园看了一下午的戏。
扮演小生的是位年轻男子,见皇帝的目光屡屡停在他身上,想到京中的流言,不由得卖力展露着身体,不时冲皇帝抛个媚眼。
燕云潇饶有兴致地摇着折扇,笑吟吟地看着台上的人。
戏结束后,他命人打赏,又传谷源成进宫陪他吃烤鱼,天黑后才回寝宫。
白天的小生已洗干净了妆面,坐在寝宫外的青石宫阶上坐着等皇帝。见皇帝过来,忙拢了拢纱衣,楚楚可怜地道:“皇上……”
燕云潇过目不忘,自然认出了他是戏班子里的人,看着此人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便摘下块玉佩,把人打发走了。
发生了这种事,他也不听戏了,接连两日传谷源成入宫,商讨春闱选士一事。
皇帝高雅,谱了新曲,命宫中乐师弹奏。
弹琵琶的云烟又入了皇帝的眼,单独留下,为皇帝弹奏琵琶至夜深。
消息传到林鸿老家时,他正在祠堂整理牌位。
小厮道:“京里传来消息,皇上邀谷副相在御花园吃烤鱼。”
林鸿擦牌位的手一顿,又继续擦起来:“无妨。还有呢?”
“皇上请戏班子入宫唱戏,扮小生的穿着纱衣在寝宫前勾引皇上。”
林鸿手指一用力,牌位裂了条缝。
“……但是被皇上打发走了。”
林鸿松开手。
小厮又道:“之前在后宫的那个云烟,单独留在皇上寝宫弹琵琶到夜深。”
啪的一声,牌位彻底断成两截。
林鸿沉声道:“我现在就回京。”
小厮傻眼:“明日有宗族聚会,大人您是族长。还有这……这三姑舅老爷的牌位……”
林鸿瞥了他一眼:“跟了我这么多年,这点小事,还用我教你?”
小厮立刻噤了声。
林鸿等不了下人慢吞吞地拴马车,跨上一匹马便疾驰而去。
初四一早,燕云潇来到小茅屋。
他擦干净母妃的墓碑,将墓碑前清扫了一遍,摘了一小簇雏菊花放在墓前。
小狐狸一直欢快地围着他打转,不时抱住他的衣角,冲他呦呦地叫。
燕云潇将肉放入它的食盆中,小狐狸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腿,吃起肉来。
指挥蓝卫给菜圃浇了水,修补了几个篱笆,给板栗树剪了枝,又摘了一簇鲜花插在木花瓶中,燕云潇懒懒地倚在榻上,小狐狸趴在他脚边。
一人一狐一起打了个盹。
醒过来时正是午膳时间,窗外乌云密布,似乎要下雨。
燕云潇想到栗子糕还有三四天才回京,不觉叹了口气,摸着空荡荡的肚子,忧愁地道:“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不知是不是饿得发晕的错觉,他竟然闻到了熟悉的栗子糕味道。
正想好好闻闻,却听窗外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既见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