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青,言如青。
丹白把这个姓名牢牢地圈在掌心,化作金红的线攀上他的手腕,雾海瞬时翻腾扭曲。
少年单薄的身躯被仙气包裹着破开姻缘簿中的景象,被掌心红线指引着跌跌撞撞地向前扑到,落入一个带着清香的怀抱里,自然地顺势滚到了一起。
他周身的文字天幕如潇潇雨歇,红雨化作无数红线钻回姻缘簿的书页中,顷刻之间便消失殆尽了。
如青,言如青。
言如青怎么也没料到会在这种时候听到自己的姓名。
他对这姓名没有任何喜恶可言,只是不觉得这是在唤自己。明明老君为他起名时他不拒绝,月老唤他时他也不排斥,如今却觉得陌生。
他以为自己得了道心以后便会把这姓名拾起来用了,故而连这姓名本身他也不在意。
本该如此的,可听到那人唤自己姓名时,胸口似在隐隐发烫。他是天地自然本无道心,却萌生出了仅此一瞬的心悸。
他往后会和这个相识不久的少年成为道侣么?
姻缘簿幻境中金光蹁跹,一截红线毫无征兆地缠上他指尖。红线另一头飘飘然然地连着不算熟悉的少年,天光稍慢,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柔软的善终。
言如青腕上一用力就将红线断成了几截,残破的姻缘在空中四分五裂,缓缓融入云尘之中。
他周身的仙气兀然一凝,这一滞就又忘了要把怀中的人推出去。
来不及了——
袖袍旖旎随清风飞扬,谁手中的拂尘又孤零零地掉在了一旁。
丹白觉得自己明明应该倒在生冷的白玉石板上,身下却并无凉意传来。
他稍稍撑起身,眼睁睁见那清透的莲花冠玉垂落,莹亮的子午簪应声而断,弄散了仙君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道髻。
墨发如莲般在他身下绽开,衬得那人皮肤如玉瓷般白净,眉间银华微闪,当真美得不可方物。
他单膝还抵在仙君的大腿之间,只要稍稍一动,被碾磨着的灰色大褂便皱了起来,衣摆撩开,已经隐约露出了里衣。
仙君并不狼狈,天尊就是天尊,即便屈居人下也能维持着一贯的天人之姿。
只是丹白心中似有什么东西忽而碎裂开来,记忆与镜中奇缘模模糊糊地重合,把少年人秉承着的倾慕和感激之情敲开了几道细碎的裂缝。
单纯的少年又恍惚地想到了往缘镜中的情形,想起那一对青白的人影。两人的青丝墨发也如这般散乱开来,不知道他们是何种身份,只知道他们得了片刻的亲昵。
当然,镜中的小人们看起来是自愿的,绝不是如他这般冒失地又一头撞进了仙君怀里——
言如青阖着眼,不恼也不怒,一如往常淡漠地吐出两字:“起来。”
“是……是!”丹白回过神来连忙跪在一旁,仓仓皇皇,彻底折腰把身子伏了下去。
不知为何,似乎有一瞬感觉仙君生气了。
丹白等着仙君下令发落自己,趁着空闲又偷偷摊开一直紧紧握着的手心。他想留着掌心物做个念想,可惜从姻缘簿中得到的姓名和红线都已消失不见了。
他用力搓搓掌心,仍旧什么都没发生。
“啊……”丹白悄悄阖起掌心,小声地念叨着方才得来的姓名,“如青,如青……言如青。”
很好听的名字。
若一定要比出个高低的话,有这名字的人一定能和仙君平分秋色。
清秀的少年眼眸中蕴着根本止不住的笑意。眉眼弯弯,清清浅浅,眼瞳如红月一般皎洁好看。
天上地下,只有眼前少年人的爱意最热烈、最执着、最纯粹。
只可惜,这一份纯粹的爱意也是他最可悲之处。
闹剧落幕,一本薄薄的姻缘簿完成了使命,晃晃悠悠地飘落回了月老手中。
金红封皮的仙书被月老双手捧着,书脊朝地,书页大开。姻缘簿失了辉芒后乍看又成了本平平无奇的册子,任人如何翻阅都不显一字,彻底成了无字天书。
微光在月老指尖缓缓流动,再翻开时姻缘簿就并未再出现方才失控后漫天飞字的情形了。他抬头看看言如青,又低头看看跪在地上的白发少年,手中的红线已经被他蹂躏得不成样子。只得干笑两声,强颜欢笑道:“哈哈,这可真是……了不得。”
什么样的姻缘月老没见过,不过这一对属实能称得上新奇。
言如青重拾起拂尘,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他平视月老,眉头稍动,面色不改,目光中却难得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丹白不敢随意起身,更不敢妄言姻缘之事。他听头顶月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慈祥和蔼,笑呵呵道:“小道友,老朽托你去找猫儿的事还没做成呢。”
“我现在就去……”丹白见月老给了台阶自然就要下,临走前又最后瞥了言如青一眼。没敢等他的回应,化作一阵仙雾清风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月老见那白雾蒙蒙的仙气团子一溜烟跑远了,总算放松了紧绷着的肩背,浑身上下的仙骨都如凡人那般喀拉喀拉作响。
宽慰的话都哽在喉头说不出来,半晌才憋出来一句,“阿青,你……”
言如青眼眸翳翳,面上仍旧波澜不惊,“姻缘是命里注定事,上仙无需替在下担忧。”
一句话把月老噎得死死的。月老无言地撇撇嘴,他见多了姻缘,能甜甜蜜蜜落个欢喜结局的少之又少。凡人尚且如此,仙家就更不用说了。
修道本就讲究清心寡欲、摈除杂念,故而即使知晓了自己的姻缘那方是谁,肯结成道侣的仙家也没几个。
更何况言如青这姻缘还更特别一些……
月老轻轻“嘶”了声,两条漂亮的眉毛都麻花似地扭到了一起。
姻缘簿从来只显示果,反而叫月老愈发好奇这二人是如何修成正果的了。
先不说那清气化作的仙灵是何等的心纯,就像一张永远不会被抹黑的白纸,永远不会知晓情爱为何;这位新继的上清天尊压根连心都没有,万般事物入眼成空,情爱亦如云烟浮于眼前,不入眼底。
言如青问:“姻缘簿上的姓名当真不可更改么?”
月老摇摇头:“不可改。”
哪怕人死抑或是神形俱灭,姻缘簿上该是一对还是一对。
“就无先例?”
“从无先例。”
“……阿青,你不许瞒我,你到底是想躲姻缘还是改命数?”
月老看向言如青,眉头折起,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少有地真正拿出了长辈的态势。凝重道,“哪怕你身为自然仙灵,天地法规不奈你何,老朽也要劝你千万不要明知不可而为之。”
言如青并不反驳,稍稍侧目:“上仙何出此言?”
“因为天帝已经试过了。”月老干脆利落地答。
慈祥的红衣公子脸上显出了疲态,显然是被这些个不服命的天帝天尊折腾得够呛,长叹一声,娓娓道来,“天帝之前也不信邪,傲得从不把人放在眼里,就是觉得姻缘可改。
他看了姻缘簿得知自己的姻缘是个凡人,说什么都要下凡把人杀了。后来自己亲手杀了人又追悔莫及,说什么都要对方活过来。
前阵子还天天来月曲宫求红线看姻缘,走火入魔了一般,把老朽折腾得半死。”
言如青轻轻颔首,“我记得是有此事。”他抱着拂尘,仍是那一副事不关己,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放在仙界已经不是稀奇事了。仙界三千年前换了新的天帝,言如青代替老君掌管三十六重天也不过百余年,虽对天帝为人如何有所耳闻,却还没相互打过照面。
传说,新天帝并非仙灵化身,只是修道成仙的凡人。因神力蛮横性子凶残,有一日彻底杀穿了老天帝,抽出龙脊做成了骨剑,剑中肃杀怨气能划天破地,无人敢招惹,才得了玉坐位列仙班。
论字排辈,身为天地之本的言如青理应在先。故而这两位天尊和天帝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必主动去见谁。
“天帝为复活那人煞费苦心,居然没找你讨过什么灵丹妙药?”月老听得事态反常,瞪圆了一双杏眼。
拂尘白须在言如青臂弯里摇摇曳曳,他淡漠道:“陛下自有神通,一介凡人而已,想必已经医活了吧。”言语间尽是不在意。
“哦,听说天帝用剩下的残魂捏了个和原来那个差不多的。”
月老也摸不透新天帝喜怒无常的脾性,只能接二连三地叹息,一声接着一声,真像极了为孩子操心的长者,年轻的脸上的疲态不减,“神仙又如何?左不过和凡人一样,没了才知道后怕,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你看你看,天帝就是先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阿青啊,你就可怜可怜老朽这一把老骨头吧。”月老又恢复了原来语重心长的模样,心里苦透苦透,叫苦不迭。
月老见他无动于衷,咬咬牙,违背规矩照着姻缘簿上的命数给了提示,“你若是真的不想要这段姻缘,放任不管就好。”
言如青思忖了片刻,想来并未接受。再开口时语出惊人,“如若让对方回归本源,能否根断姻缘?”
“什么叫回归本源……”月老笑着打哈哈,领悟到其中的深意后,笑容忽而完全僵在了脸上,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无心无情少年天尊,试探性地问,“阿青,你是要剥夺那孩子的修为道行吗?”
言如青在月老的注视下轻轻颔首,仍不带一丝感情。
丹白是清气凝聚所化的仙灵,在锻造回魂丹的丹炉中得了道,成了仙身。他并不像言如青那样不受限于天地,反而是极为易碎的存在。
易碎到只要往其体内注入同等的浊气,就可以彻底瓦解他一直恪守着的赤诚丹心。
“你……你要怎么做?”
“回魂丹。”言如青漠然道,“既然仙灵已成道心,便让清浊与阴阳在仙灵体内混杂交融,将其炼作回魂丹。”
言如青一直都在尝试着得到道心,丹白出世后依然在炼回魂丹。可惜阴阳交融就成了空,清浊相混又成了无,丹炉里根本不能萌生混沌之气。
再者,清气都伴着丹白去了,阴阳不衡,清浊不对,有时从炉中跃出来的只有大团大团的浊云。
既然如此,只要凝炼浊气塞入清气仙灵体内,二者融合,理应是获得回魂丹的最快途径。
亦是最惨无天道、蛮不讲理的残忍行径。
“阿青……”月老望了一眼言如青,神色复杂,滞了半晌才低声开口,“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修道修心都只取清气,如若你在那徒儿体内放入浊气与清气对冲,他的仙身会变成什么样子,你可想过?”
月老愈说愈激进,后来完全疾声厉色了起来,“一半清一半浊,一半阴一半阳,若是不能相合成丹,便彻底被天地划为异类了!
届时天地惩处降下天雷神罚,你是护他还是不护?
阿青!你这是胡来啊!”
这种做法,比之身死还要痛上千万倍。
“我只要赤子,只求回魂丹。”言如青坦然道,“如若能得道心,便值得一试。”
月老小指勾上衣袖,攥紧了袖口上袖的一对金丝龙凤。
明知言如青是什么样的人,却不敢想这真是天地自然的掌权者可以说出来的话?
天道无亲,用于形容言如青真是恰如其分。
月老单手扶着额,“阿青,难怪老君要选你做尊神。
你无心,故而比这仙界众神都更狠心。”
与言如青相比,追下凡间要杀爱人的天帝算的了什么?
比之得道后身居高位之人,舍了道心之人才能成这万物主宰。
言如青未抬眼眸,“或许吧。”
“罢了。”月老无奈地又叹息一声,“老朽又拦不住你。”
“喵——”
一只黑猫突然跃上竹尖,压弯了一竿翠竹,两个猫爪合十拱了拱,问:“师父,月老爷爷。二位师长可是在寻弟子?”
“你来的倒是时候。”月老双手捧着猫头,上了点手劲,用力揉了揉,弄得墨砚不明所以。
月老想到本是好心送镜,结果闹了这么一出姻缘是非的戏码,心中更加气郁不已。
他身为上仙却也知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把用作梳毛的铜镜塞进了墨砚的猫爪之间,语气低靡,“喏,拿去给你当镜子用,切记不可输仙力进去。”显然已经怕上心头。
言如青只说正事,见丹白并未跟着墨砚一同出现,问:“领你来的那人呢?”
“丹白师弟在……咦?”墨砚抬起爪就要指,但环顾四周也没见到那个显眼的白色身影。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弟子愚钝,他方才还与我指路呢。”
仙风微动,天池旁的一个清雾团子与天池充盈的仙雾混杂在一起,雾中两点晶亮的红色好似眼眸,远远地偷看着这两人一猫。
丹白并没有跑走,他是看见墨砚去与仙君和上仙汇合了,生怕自己一起待着不尴不尬,才化作清气混杂在天池旁边远观。
故而他并未听到月老和言如青在说什么。
“藏书阁是否有空?”言如青一甩拂尘,眼中毫无波澜,平淡地交代墨砚,“从今日起,不许他离开藏书阁半步。”
“师父!丹白师弟好动,藏书阁又无人看管只怕……”墨砚以为丹白莫名其妙犯了错,身为师兄,还是甘愿为那单纯的人儿说几句好话护护短的。
炼丹房后室的藏书阁里真的只有万千本书籍,连打扫的仙奴和仙童都没有。
虽然这确实是闭关修炼的好去处,但丹白修为尚浅,哪里需要待在里面?
言如青之意已决,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既无人看管,便让他在里面磨磨性子。”
可惜这护短不奏效。
墨砚把毛茸茸的猫头低了下去,既答一声是。
化作清气在天池旁逡巡的丹白听清了仙君对自己下的令,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他化作清风却永远吹向仙君,故而仙君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从不敢把万物往坏处想,只当是言如青派给他的任务。
月老也是两头犯难,该说的他都说了,该提点的他都提点了,可惜面前这无心的人儿听不进去。
如此,这一段姻缘就要吃好多苦头了。
“唉……你意已决,就且珍重吧。”红衣公子的步伐间已经带上了些许蹒跚,月老不知为何竟有几分老态龙钟之意,轻声嘱咐身着朴实灰袍的道君,慈爱地唤了声他的小名——
“阿青。”
仙雾中宛如鸽血宝石的两点蓦然一颤。
言如青受了月老这一声,规矩地作了一揖,尊重道:“晚辈必定不劳上仙费心。”
附近仙雾飘飘,丹白再“眨眼”时,天池的彩烟升起,哪里还有红衣上仙和灰袍天尊的身影?
阿青,阿青。
这是月老对仙君的称呼。
乳白色的清气在原地转了两圈,抖抖索索,迷迷瞪瞪,喜不自胜。
阿青,如青,言如青。
联想到方才的种种,如若丹白当真悟不透其中的关系,那也枉为仙灵了。
他这种人,竟然——
竟然有朝一日能和仙君执手到老吗?
他可以一直待在如青身边吗?
少年趁仙童仙奴还在躲懒,显出身形安静地坐在天池旁边。
他静静地待着,仿佛一只等待亲长的乖顺幼兽。胸口的真心不停地鼓动,似乎马上就要穿膛跃出。
“如青,如青……”清风有意,不传人音。
默默地,静静地让他一个人享受这份殊荣和奢望。
丹白知道的,知道自己是何等浅薄的存在。他并没有多深的道行,道心也浅薄得很——
追随仙君便是他的道心。
墨砚寻到丹白时甚至不知如何开口,还是怕少年伤心,只得模糊地从轻说了一遍,最后还宽慰他总有一日会从藏书阁出来的。
少年伸手点了点了天池中的净水,搅乱了一池荡漾的纯心。
他脸上永远洋溢着笑容,眼眸永远清澈如初,轻声说,“师兄,可是我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