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上船只有了动静。
船慢慢开向岸边,将祁丹椹送上渡口。
紧接着,游船往不知名的方向行驶而去,汇入汾河众多船只中,踪迹难寻。
李从心对着祁丹椹的空座余茶,慢条斯理的给自己斟满茶,加了一大勺糖。
他的属下尖声细语道:“大人,我们真的要与祁少卿合作吗?”
帘幔吹起,李从心闻到了江风的腥气。
这让他喝茶都没了兴致,他咚的一声放下茶盏:“怎么?你对咱家的决定有什么不满吗?”
那名带刀太监吓得立刻跪下道:“请大人赎罪,奴才不敢不满,奴才僭越了,求大人宽恕。”
李从心冷冷朝他投去一瞥:“我们是皇上的奴才,皇上想要什么结果,我们就给他拿出什么结果,皇上想要一个完全与世家决裂的太子,他想要打击京都世家,那么程国公与韩国公都必须死,你明白吗?”
他早就知道暗中策划程国公污蔑太子的是韩国公。
只是他没有证据。
他们一群阉党行事狠辣,本就被朝堂不容,若他找不到证据,就将人定罪,那不是给世家留了攻讦他的把柄吗?嘉和帝不会要这样一把还需要擦拭的刀。
他作为一把刀,他知道什么样的刀最讨主人欢喜。
那就是能快狠准的杀人,且不用保养不用搽拭,依旧光亮如初的刀。
这还是他在李想身上学来的。
那名太监连忙咚咚磕头,抖如筛糠道:“属下明白。”
磕得太用力,不一会儿就血流满面。
可他不敢停,一直用力磕着。
李从心鄙夷的看了太监一眼,吩咐另一面容冷刻阴柔属下道:“这段时间你负责配合祁少卿,我们是圣上的奴才,要为圣上分忧。”
那名属下恭敬道:“是,属下一定不负掌案监大人的厚望。”
李从心往外眺望着。
透过遮盖船只的帘幔,他看到河面上不少小船来来往往,船上人往汾河里扔包好的粽子、糯米等。
他感慨道:“倒忘了,今日端午,要往河里扔点食物。都没来得及准备……”
目光凉凉扫过磕头血流满面的太监一眼:“就把他剁碎扔进河里吧,千百年来的习俗也不能废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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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丹椹踏着渡口长道,走上京西大街。
宣瑛正在街口等着祁丹椹,他看到祁丹椹手里提着些什么东西,然后,他就看到五香坊装糕点的牛皮纸袋。
上面有他们店里特有的丝带结。
宣瑛心里一咯噔,诧异:“你这是?”
骤然反应过来:“是李从心送你的?你为什么要送你这些?你们什么关系?”
他就说他看到李从心盯着祁丹椹看。
他就说李从心对祁丹椹笑。
这下好了,还送东西了?
这是他们初次交谈吧,这就谈上了?
祁丹椹不知宣瑛为何这么大的反应,道:“刚刚议事时,他的属下送来两盒粽子,下官吃了个桂花红豆粽,味道不错。他就命人回去将剩下未开动的一盒拿来送给下官,因为下官还有求于人,不好推脱,便收下了,有何问题吗?”
宣瑛:“……”
有大问题了。
他等他想陪他过节。
他想让他吃上最美味的粽子。
结果他在陪别人!
那人还专门让属下回去给他拿粽子。
他竟然收了别的(半个)男人的礼物!
他根本都没想过要陪他过端午,也没有想过特殊节日,应该陪心爱的人,吃这个节日特有的东西。
他让他为他准备的一切都不那么有意义。
他像个望夫石那样等他,他却陪别的(半个)男人泛舟吃粽子,独留他独守空座!
果然得到了就不珍惜。
果然是他给了他太多宠爱,让他开始恃宠而骄了。
喜欢他时,送这送那,投怀送抱,还在他磕了药后,迫不及待来寻他,为他解决……
现在得到了,果然不珍惜了。
呵呵,男人!
祁丹椹见宣瑛满目嘲讽瞪着他,又是怒又是怨,想到自己让他久等了。
他一个王爷,何曾等过谁?
他以为他急着想知道议事的结果,便道:“今日端午,得了一盒粽子,不若我们找个酒楼吃点东西,再让人把粽子蒸上?下官可以边吃边同殿下说这件事,这个粽子的味道真不错,殿下可以尝尝……”
宣瑛没好气道:“谁要吃这个烂粽子,你知不知道五香坊这段时间不开门,卖出去的粽子都是几天前的,那个糖蜜红枣桂花桂圆肉块蛋黄都是几天前放进去的,能吃吗?”
祁丹椹震惊:“殿下怎么知道这么多?”
宣瑛:当然是为了你四处打听哪里的粽子好吃,最后追踪到五香坊,结果人家当天不开门,非要卖给我存放几天十几天冰冻的粽子,本王第一次陪喜欢的人过节,会用那种上不得台面的粽子吗?于是本王就命人带走他们店里做粽子的师傅,让他端午在王府给本王做粽子,他最开始宁死不屈,绝不违背五香坊的职业道德,当日绝不做粽子,否则就剁手。最后被迫屈服在本王的淫威下,现在别说你喜欢桂花红豆粽,就算你要吃人肉粽子,他也得给你做出来……
宣瑛板着脸:“本王博学。”
祁丹椹没想到宣瑛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子,怕是连常吃的糕点名字都叫不出来,竟然知道五香坊这么多事,看来五香坊的糕点确实名不虚传。
宣瑛愤懑:“再说,本王最讨厌吃粽子,黏不拉几的什么玩意儿?只有没见过世面的才将粽子当个宝,眼巴巴的送来请人吃,走的时候还要送给别人拿走……”
啊切——
上不得台面的李从心此刻在船上喷嚏连连。
小太监连忙给他拿了件衣服道:“大人,河上风大,您注意身体。”
这时,沈雁行吃完粽子,从画舫上走下来,道:“祁少卿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殿下等你多长时间了吗?粽子都等得快凉了,那可是他把人家五香坊的师傅给绑了,做的新鲜粽子,这会儿画舫上还温着半刻钟前从锦王府送来的粽子,他对你可真是……呜——”
宣瑛一把捂住沈雁行的嘴。
沈雁行掰开他的手,说:“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儿?”
祁丹椹诧异道:“殿下也准备了粽子?”
宣瑛板着脸,“额……为母妃准备的,她近来胃口不好,顺便弄了一两个给你尝尝,你不要想多,本王可不会为你专门准备粽子……”
他决定不再给他过多的宠爱。
爱情适当就好。
免得让他以为他非他不能。
祁丹椹心道,他也没想多。
若不是为了贤妃,他怎会把人弄到府邸。
他确实沾了贤妃的光。
沈雁行看了宣瑛一眼,道:“你怕什么?做了什么就要说啊……你明明就是给他……哦……”
他被宣瑛重重踩了一脚。
宣瑛怒道:“你不是有事吗?怎么还不走?”
沈雁行看了看祁丹椹,再看看宣瑛,目光在两人中梭巡。
最后他总结——闹别扭了。
他不掺和。
谁掺和别人谈情说爱谁就死得快。
他麻溜的滚了。
滚之前,他道:“多少男人之所以失去红颜知己,都是因为太要脸。”
“不要脸的男人才能抱得美人归……”
宣瑛:“滚。”
沈雁行滚了。
果然不能掺和进别人谈情说爱,宣瑛可从来不会对他说“滚”的,这狗子一谈恋爱就变了。
祁丹椹不知宣瑛与沈雁行之间的哑谜,但看宣瑛为他准备了粽子,他不由得发自内心感激。
就算是沾了贤妃的光,宣瑛也是有心了。
这个人热忱,良善,怜悯,又有不曾泯灭的赤子之心,对待他想认真对待的人都能付出十二分的真心与真情。
他想,若是将来谁成了锦王妃,那必定是很幸福的。
他感激道:“没想到我这十三四年来第一次吃粽子,就能吃到这么多京都名粽。下官感谢殿下!”
宣瑛顿时偃旗息鼓道:“你今日想吃多少吃多少,锦王府多得是,待会儿让南星去弄三大马车带回去。”
他后悔刚刚对祁丹椹语气不好。
祁丹椹这么多年孑然一身走过。
没有人爱他,他当然也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
没人等他一起过节,他当然没有陪人过节的念头。
他说要教会他怎么爱他的,他怎么能转眼就忘记呢?
就算祁丹椹陪李从心吃了粽子,那也不是他的错。
都是李从心的错。
那太监肯定是看祁丹椹好看耐看、聪慧智绝、算无遗漏、可爱清秀、举止有度、言谈不俗……(此处省略十万字)
所以他才会对祁丹椹起了歹心。
好像李从心也没错。
祁丹椹这么好,他起歹心很正常。
只要是个正常男人,都应该对这么好的人起歹心。
可李从心也不是正常男人啊?
然后他看到祁丹椹望着他。
眼睛明亮,长睫如蝶翼,唇若桃瓣……
宣瑛:“……”
啊,这该死的魅力!
让不正常的男人都变得正常了!
两人愉快用完午膳,汾河畔就开始准备起了龙舟赛。
十几条龙舟船停靠在汾河河岸,赤膊的男人握着浆全神贯注,今日的街道上也十分热闹,玩火龙的,舞狮的,叫卖的,随处可见,京华大街与京西大街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两人没事,在汾河渡口赌了两场赛龙舟,看了一些杂耍。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暮色四合,暗夜悄然来临,街道上亮起数百盏灯火。
两人到了一个鱼饼摊位前,光着膀子的男人将鱼饼架在炭火上烤着,烧红得炭火映红男人黝黑光亮的脸,他憨厚笑着,将烤好的鱼饼递给来往的客人。
他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瘦女人,女人将鱼肉泥搓成饼,穿在木签上。
鱼饼上刷了一层油与芝麻辣椒粉,被炭火烤得滋滋作响。
祁丹椹看着围满小孩或三两男女的鱼饼摊位,道:“这是我重回京都来,唯独在记忆中还能找到的摊位,我娘不受闺阁约束,很爱吃这些街头小吃,只不过我儿时卖鱼饼的老伯已经故去了,现在是他的儿子。”
他或许是因为找不到人说话,也从没人听他说这些,或许是因为宣瑛是唯独一个知道他身份的人,他在他的面前没有什么顾忌,亦或许是这段时间的相处,让他觉得宣瑛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他自然而然的将自己记得的事情说出口。
就好像说出来,这些事情才有意义。
宣瑛无疑是个很好的听客。
他听得很专注,仿佛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他话音刚落,宣瑛就来到摊位前:“这些,我全都……”
祁丹椹放下几个铜板:“只要两个,谢谢。”
宣瑛不解:“你喜欢,为什么不全买下?”
祁丹椹:“你看那些孩子的眼神吗?”
宣瑛看去,那些孩子瞪着他。
宣瑛回过头来:“怕什么?他们又打不过我。”
祁丹椹:“那也吃不了那么多。”
宣瑛:“那你今天玩得开心吗?”
祁丹椹点头:“嗯,殿下为何这么问?”
那烤鱼饼的男人喊两人道:“客官,您的鱼饼好了一个。”
祁丹椹看那鱼饼烤得正好,他不知道宣瑛喜欢吃什么样的,就将那正好的鱼饼拿给宣瑛,吩咐烤鱼饼的男人道:“剩下一个烤的焦一点,越焦越好。”
男人:“好勒。”
鱼饼就正常男人掌心大,冒着热气。
祁丹椹将鱼饼拿给宣瑛:“殿下请用。”
宣瑛接过,看了祁丹椹一眼,然后递到他面前。
第一口,给喜欢的人吃。
祁丹椹:“……”
懂了。
试毒。
他咬了一小口。
还是烤得焦焦的好吃,这种正好的缺了点风味。
宣瑛见他只吃一小口,又往他面前递了递:“你多吃点。”
祁丹椹:“……”
懂了,嫌弃他只咬到边角,没咬到中间,怕人在中间投毒。
他来了一口。
鱼饼很小,他一口吃掉三分之一。
这时,宣瑛才心满意足吃了起来:“那你觉得本王与宣瑜比,哪个好?”
祁丹椹不知宣瑛为何这么问,道:“殿下有颗赤子之心,胜六殿下一筹。”
他说的是实话。
宣瑛有着自己的道义、为人准则,不会对弱者无辜之人出手。
这点比宣瑜阴晴不定、无同理心强太多。
这时,他的烤鱼饼好了,那男人递给他。
他接过,同对方道了谢。
宣瑛又问道:“那你觉得本王的粽子与李从心的粽子比起来,谁的好吃?”
祁丹椹:“殿下的是师傅现做的,自然口感稍胜一筹。”
这句话是违心之言。
都是一个师傅,一样的材料,只不过一个是现做的,一个是冰冻再蒸的,就算有差别,也很细微。
他吃不出来。
但他早就被世道打磨得非常圆滑,知道该说什么。
且不论李从心听不听得到,单论宣瑛给他的粽子比李从心给的多,宣瑛是皇子,代表着皇室颜面,他都得恭维宣瑛。
宣瑛听着很受用。
然后见祁丹椹吃着鱼饼的样子很可爱。
对方咬过一小口的鱼饼好像格外好吃。
他一口将剩下的吞了。
祁丹椹:“……”
他等了半天,就为了吃这一口。
就没了?
宣瑛边吃边道:“你这都烤糊了。”
祁丹椹:“……”
这人最近怎么有点精神失常的感觉?
他怎么就突然抢他的东西吃呢?
还是看他吃的东西没毒,所以他才吃得大胆放心吗?
他不嫌弃他是个断袖了吗?
不远处,奢华马车上,宣瑜正好看到两人你吃我的东西,我咬你的东西……
他不由得握紧手杖,想拔出手杖中的利剑。
这对狗男男真是有碍观瞻。
不知检点。
他伸手招来护卫,道:“将那鱼饼摊子给清理了,本王不想看到他出现在这里。”
今年,众人发现端午冷清不少,半条街的摊位空了一大半,只剩下平日一些无人问津的摊位,譬如丧葬类。
本该热闹非凡的端午夜,街道上还不如平时热闹繁荣,更别说与往日的端午相比。
于是大家纷纷没了上街的乐趣。
就连宣瑛也不耐道:“今年端午怎么回事儿?往日街道上摊贩挤得车水马龙,今年怎么这么冷清?”
他正要去找一个卖棉花糖的小摊贩问问。
那小摊贩看到他,推着车,飞起来跑。
他都看到了,只要这两个人到的摊位,都遭到官府衙门的驱赶,他们都逛没了大半条街,他可不想被驱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