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内光线昏暗。
从祁丹椹的角度,看不到安昌侯的身影,也看不到进来了几个人,但他能感觉到至少有三个人。
安昌侯站在书架壁的烛光下,将信件拆开。
看完信,他从午宴后未曾舒展的眉宇皱得更紧。
身材消瘦的黑衣中年人道:“怎么了,侯爷,幽州那边的来信有什么问题?”
安昌侯将信点燃,烧成灰,道:“本侯写给幽州齐家旁支的信,被魏信的三子魏霄截获了。他已经知道我们在暗中帮助四皇子,此刻他正快马加鞭赶回京都。若是让世家知道我们是四皇子背后的那只手,我们就自断了后路。”
一句话,让祁丹椹获得不少信息。
原来四皇子背后的人是安昌侯。
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安昌侯府乃大琅开国元勋,也是延续了两三百年的士族。
按理说,他应该同世家沆瀣一气,去扶持五皇子上位,那么京都士族就能继续把持政局数十年。
可他没有,他剑走偏锋,暗中襄助有寒门背景的四皇子。
只是瞬间,祁丹椹就想通了其中关窍。
安昌侯绝非一般士族勋贵,他是个极有野心的政客。
他能将没落的侯府,发展成京都数一数二的勋爵,绝非是安于现状屈于人后的人。
现今朝堂分三党,皇帝虽说不允许结党营私,但他未曾阻止。
安昌侯也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不得不站队了。
他虽表面保持中立,不掺和三党之事,但他出身士族。
太子与四皇子都会将他看成京都士族的人,就连魏家与五、六皇子恐怕都这样以为。
但是,他比谁都清楚,五皇子六皇子背后是以魏家为首的三大士族,三大士族之下有新士族与小士族依附。
他就算出再多力,也不会被重用。
而且想出力的士族太多了。
他不是他们唯一可以依傍的那个。
因此,他出的那力也不会被他们看重。
更何况,五皇子虽忠厚,但他只是个傀儡。
他的背后是六皇子、是魏家。
他们绝非善茬,也绝不可能被士族掌控,若是将来他们上位,他们只会凌驾众士族之上,牢牢的将他们这些士族掌控在手里,形成以魏家为首的士族政权。
至于太子。
太子太有主见了。
他虽中庸了点,但他却中和了皇子们身上所有的优点,规避了所有缺点。
他城府不算深,但他知道听取各方意见。他智慧不算高,但他会用人,也知道如何获取人心。
这样的人,大智若愚,不好被拿捏。
且他身后还有宣瑛与卢家这样的智囊,有拥戴正统的朝臣们。
最重要的一点,太子秉性过于铁面无情,他与贤妃坐稳后宫后,对自己外祖家都不曾给过半分权力,还能指望他将权力下放给他们这些士族吗?
剩下的只有四皇子。
他虽在祁丹椹的扶持下,在朝堂有了根基,权势一度直逼太子,但他手里无可用之人。
他的权势是嘉和帝给他的,是靠着嘉和帝的喜欢得来的,但这样的权势在攀枝错节的朝堂上,只是表面风光。
所以,他是他最好的选择。
四皇子缺可用之人,而他缺一个可以掌控的皇子。
四皇子还有一个与废太子同样的优势,那就是他出自寒门。
嘉和帝想要牵制世家,就只能扶持出自寒门的皇子,所以嘉和帝给了四皇子无限的宠爱。
但安昌侯有野心归有野心,他不是个没脑子的。
他虽选择了四皇子,他却对四皇子没什么信心。
太子有民心,是正统。
五皇子识时务,背靠三大士族。
而四皇子呢,他才干平平,什么优势也没有。
唯一的优势是帝王的宠爱,但这种东西,虚无缥缈,谁能保证帝王不会变心呢?
所以,安昌侯只想在背后当个无名推手。
若是他能将四皇子扶持上位,那么他居首功。
若是四皇子落败,他也无甚影响。
没有人知道他帮过四皇子,也没有人知道他曾是四皇子背后那个执棋人。
他还是那个保持中立的一等王侯,是大琅王朝的勋贵士族,他还能保住安昌侯府的权势。
所以他让自己掌控的信任的士族投靠四皇子,自己在背后当推手。
不得不说,安昌侯是天生的政客。
他足够无情冷血,如同狡兔,事先将自己的后路给想好了。
无论四皇子最后有没有上位,对他而言,都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当年钟台逆案发生,他也将自己后路想好了吧。
否则,作为苏泰一手扶持上去的女婿,他怎可全身而退呢?
看来当年的士族剿灭逆党,安昌侯没少出力,否则世家怎可放过他?
祁丹椹快速将安昌侯的想法意图推测出来,一低眉,看到宣瑛双眸湿漉漉的看着他。
湿润的双眸里满是欲望、忍耐、克制。
看宣瑛欲望中带着镇定的目光。
他就知道,宣瑛似乎也推测出安昌侯所想。
所以他尽力的克制自己,听安昌侯的计划。
这是怎样的一份忍耐力?
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并不清醒,但他却能从只言片语中汲取有用的东西,用他那所剩不多的理智,将事情前后因果推论出来。
不得不说,他似乎天生适合朝堂。
幼年时,祁丹椹被称作神童。
但他想,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宣瑛被关在深宫中,否则这个神童之名可能落不到他的身上。
他比谁都知道他的神童之名从何而来。
他的外祖父苏泰先后辅佐两位太子,是帝师,也是太子太傅。
他出自百年帝师之家,所以家族资源极其丰富。
在祁丹椹幼年时,有文坛泰斗的外祖父教他诗书,有阅历丰富的母亲为他描绘山河,就连安昌侯,他虽冷漠无情,可他写得一手好字,他从不吝啬对家族子弟的教导……
他的启蒙“老师们”都是当世的佼佼者,他交流的都是当世的名流才俊,他看到的都是传承几百年的古籍……
而他自己也非常刻苦,朝经暮史,如此才造就了一个神童。
就连他后来在匪寇窝里全身而退,在波云诡谲的朝堂游刃有余,也是因为他的阅历、苦难的人生造就了他。
可宣瑛完全没有。
他似乎天生就那样聪明。
他对任何事物一学就会,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变通有余。
他就像是上天的宠儿,上天看不得他受一点苦,在他最孤苦的时候,派去了先太子与贤妃……
他的聪明才智不需要打磨,他的为人处世不需要经过苦难练就。
他似乎天生就应该高高在上,享受万人瞩目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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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下,安昌侯看向几人中身着书生长衫头戴儒冠身量矮小的男人道:“四皇子那边呢?有何动向?”
矮小男人摸了摸山羊胡,道:“四皇子倒没什么,只是昔日与祁丹椹同僚的两个刑部侍郎,很是欣赏祁丹椹,加之祁丹椹在龚州立了大功,他们认为先前四皇子对祁丹椹出手,自断臂膀,非明智之举。”
安昌侯冷厉出口道:“看不清局势的蠢物。”
祁丹椹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辅佐四皇子,他只不过在初出茅庐时,没有能往上爬的捷径,他将宣环当做他往上爬的跳板。
表面看上去,宣环在他的辅佐下,重新得到嘉和帝的喜欢,被贬为郡王的他,因此重新封为亲王。
实际上呢,他入刑部后,士族寒门,他一一得罪,不仅没有替宣环稳定朝堂根基,反而为他带来许多政敌。
若是真心想辅佐一位皇子,看到皇子犯错会规劝,看到皇子无知会教导,会为皇子谋划将来的出路,而不是只看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会规范自己的言行,避免为主上招来祸端,……
祁丹椹完全不是这样。
他不在乎宣环犯不犯错,也不在乎他是否无知愚笨,是否刚愎自用,是否言行举止不合规范?
更不在乎他将来的路走得顺不顺畅?有多少政敌?皇帝对他的耐心还有多少?
他不仅不在乎主子怎样,他自己也丝毫没有半点自觉。
他当上刑部侍郎后,只顾着同宣瑛较劲,为自己揽功劳,铁面无私的将士族寒门全都得罪。
并且,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位从佃农之身爬上来的刑部侍郎要什么?
他似乎不要权,也不要钱。
最可怕的是,没有人拿捏住他的把柄。
他扶持宣环五年,宣环最后要彻底舍弃他时,只能参奏他滥用私刑,是酷吏。
除此之外,他没有他的任何把柄,也找不到任何证据。
这样无法被拿捏住,又有二心的人,留在身边,迟早是祸端。
半晌,他道:“刑部侍郎走了一个,那另外两个也该换换了,让四皇子自己想想去吧。至于祁丹椹……”
他呢喃道:“是个麻烦。”
他也知道,这个麻烦,当初宣环没除掉,现在他成了太子党,更难除掉。
所以,此刻不宜打草惊蛇。
黑衣中年人道:“那,要不要用上死士?”
安昌侯摇头:“不,现在当务之急不是祁丹椹,而是魏霄。我们的人已经截获了他送回京都的信件,既然信件不能回京都,那他也不必再回来了。”
魏霄猜测出他是四皇子幕后之人。
若是让他活着到京都,届时无论他是不是四皇子党,也会被认定为四皇子党。
无疑于断了他的后路。
烛光将斑驳人影投到墙上。
祁丹椹听着安昌侯费尽心思的谋划。
他总算知道当初是哪个高人给四皇子出主意,让他将他立刻舍弃。
否则以宣环那刚愎自负的性格,鼠目寸光的智谋,怎么也不会将他舍弃。
他殿试后入朝为官时,宣环只是个因结党营私败露,被贬黜的郡王。
彼时,他赋闲在家,百无聊赖之际遇到祁丹椹。
祁丹椹正苦于没有门路往上走,四皇子就送上门来了。
他辅佐他,将他从失了圣宠的皇子,辅佐成为权势直逼东宫的亲王。
他清楚,四皇子是什么斤两,又是什么货色。
他从未想过扶持一个帝王,若是让四皇子当帝王,那将是天下苍生不幸。
他也根本不在乎谁当帝王。
他只需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四皇子犯错被贬为郡王让他颜面扫地,一度一蹶不振。
是祁丹椹帮他恢复王位,所以他极其信任他。
他性格暴戾,又刚愎自负,连他岳父劝他,他都听不进去。
但某一天,他突然像长了脑子似的,对他出手了。
祁丹椹一直纳闷到底是谁暗中给四皇子出的主意?
毕竟所有四皇子党都认为他是一心一意辅佐四皇子,他出身不高,所以他要辅佐同样出身不高的四皇子来证明价值,他们认为他与四皇子同病相怜,就连四皇子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现在,答案昭然若揭。
原来,这一场父子局早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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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昌侯又同人商议了两刻钟的事,这两刻钟无论是对于祁丹椹还是宣瑛来说,都极其煎熬。
两人不敢动,更不敢发出声音。
祁丹椹几乎完全趴在宣瑛身上,那块紧紧抵着他,触感十分明显。
祁丹椹前襟与宣瑛紧紧相贴,衣衫从内到外被他的汗濡湿,黏在身上。
宣瑛身上的温度太高,导致他也不由得身体发热,额头出了一层汗。
他滚烫的气息呼在耳边,痒痒的。
好在安昌侯商议完事情便走了。
密室门关上的瞬间,祁丹椹重重呼出一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
他想往旁边挪一挪。
却因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腿脚麻痹,他人没挪出分毫,却跌坐在宣瑛身上……
宣瑛呼吸急促,强撑着意志压抑的欲望如滔天巨浪打来。
却在这时,祁丹椹坐在他的身上。
专门坐在不该坐的地方。
他一定是故意的。
明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儿,他不是蹭就是坐,还非要亲他……
他呼吸急促,脑子里乱糟糟的。
压抑半晌的欲望土崩瓦解。
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蛊惑他。
他勾引我,我为什么要守着君子之礼?
别人都能欺骗感情,为什么我不能欺骗感情,反正姓祁的自愿啊?谁叫他爱我呢?
我就亲亲他!亲人又不犯法。
可他会赖上我啊。
赖就赖呗,提上裤子不认,他还能带个娃来喊我爹不成?
就算他带娃喊我爹,我不认,他又能把我怎么样?
对,说干就干。
说不定明天世界就毁灭呢?
说不定我明天就死了呢?
说不定姓祁的明天就失忆了,忘记我干的事儿了呢?
所以我不能当处男……
反正姓祁的又不是第一次跟别人干这事儿了……
可他爱我啊?
我怎么能伤害爱我的人呢?
我为什么不能伤害爱我的人呢?
对,说干就干。
啊啊啊——
我疯了。
他想。
他脑子里有个恶魔逼迫他对祁丹椹行不轨之事。
他确实疯了。
他竟然对祁丹椹下手了。
若不是嘴唇再次被祁丹椹咬破,他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他将祁丹椹抵在箱子边,压住他的手,撕破了他的衣服。
他亲了他。
好在他还没干出过分的事情。
反应过来的宣瑛气喘吁吁,爬向墙脚,道:“你离我远点。”
祁丹椹左手脱了臼。
他本不小心跌坐在宣瑛身上后,宣瑛就失去了理智般,摁住他,亲他。
他推他,却没想到他直接摁住他的手,一拉,左手就脱了臼,钻心的疼让他直接咬了宣瑛一口。
好在宣瑛找回了理智。
他喘着粗气,默默朝角落爬去,整个人缩成一团,固执的让他离他远点。
看上去竟然有那么几分可怜……
此刻,祁丹椹才知道宣瑛有多厌恶断袖。
他都这样了,连身体都控制不住颤抖,他还拒绝断袖,让他离他远点。
他看向他们落下来的密室出口。
如果他一个人的话,他可以上去。
带上连站都站不稳还随时可能失控的宣瑛,他毫无把握。
就算上去又怎样?
安昌侯府的人看到他与宣瑛这样,会如何想?
谁能保证出去之后,宣瑛就安全了呢?程半夏没继续找宣瑛?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宣瑛吃的药若没有缓解,会不会要了他的命?或者造成别的什么后遗症,譬如不举?
所以当务之急,是解了宣瑛身上的药性。
他一向最会权衡利弊,无论身处何地,都能选择对当前局势最有利的路。
他虽没跟谁发生过关系,但他在龚州求学时,在酒楼里专门负责给各府邸或烟楼楚馆送餐或糕点,倒也见识过嗑药的。
据说发泄出去就好了。
他想让宣瑛自己动手解决,但看宣瑛颤抖着身体,手怕是也不太好使,刚刚可是连根针都捏不住。
眼一闭,心一横,他打算自己上了。
他爱找麻烦就找麻烦吧。
他不能陪着他在密室里干耗着。
鬼知道安昌侯会不会去而复返?
这是唯一办法了。
三刻钟后。
宣瑛面色绯红,脸颊滚烫,精疲力竭疲乏靠在墙角。
他身上的燥热逐渐散去,但看向祁丹椹时,脸不由得更红更烫。
他尴尬的不知如何同祁丹椹说话……
祁丹椹用衣摆擦着手,手上一股奇怪的味道。
他面无表情道:“殿下别怪下官,这是最好的办法,不然我们不知道在这里耗多长时间?殿下放心,出了这个密室,下官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殿下也不用放在心上。”
宣瑛面红耳赤道:“嗯。”
他以前怎么就没觉得祁丹椹这么善解人意呢?
明明他帮他,却反过来安慰他。
(如果放到以前,他只会觉得他满腹算计,这种时候还能冷静的从局势出发,不愧是不择手段的人。当然,现在他是不会承认的。)
见祁丹椹洒脱模样,十分拿得起放得下。
显得他像个扭捏的没见过世面的雏儿。
他不甘示弱道:“这种小事,谁会放心上?本王虽然没做过,但是好歹也看过。”
祁丹椹:“……”
没放心上,你为什么脸红到现在?
没放心上,为什么你全程不敢看我?
他无语的想。
但是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同宣瑛多争辩,毫无意义,因为男人永远不会承认自己不行。
两人休息了一会儿,整理好衣衫,便轻车熟路的从假山后爬出来了。
出来时,暮色四合,夜色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