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九汜于主位上,扫了长宁一眼,语气下意识地放轻,“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见我了。”
长宁退开一步,刚好在云阶下,“仙帝传召,我自然是要来的。”
九汜听着长宁疏离的称呼,眼底失落了一瞬,他自主位而下,几乎与长宁并肩。
他本以为,长宁会抗拒地再次退后,没想到,长宁从头到尾淡然无比,竟是毫无动作。
九汜松了口气,谨慎地往长宁的方向靠了靠,“那日在云清宫之上,行事匆匆,没来得及告诉你,关于我身躯寂灭,又出现在你大婚上的事。”
九汜不知道长宁对此事是否有兴致,不过那日见长宁有些诧异,想来应该也是愿意听的。
应当……
九汜偷偷看了长宁一眼,后者神色一如往常。
九汜没再问什么,继续道:“我被献祭阵法所伤,原以为,该神魂寂灭,归于天地,可就在我神思沉寂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很强大,他重现了我沂族被灭的场景,还问了我许多问题,我很好奇他的身份。”
……
“吾乃……”
大亮之中,九汜满面震惊地直视前方,“你,你是……”
那声音从九汜脑海中脱离出来,幻化成一缕亮光,缀在九汜眼前。
“你很幸运,沂族的圣药,被阵法吸纳,因此留了你一缕神魂。否则,即便是吾,也无法逆转生死常态。”
九汜更加震惊了,“所以这一切你都看在眼里,你为何不阻止?你明知道,当述钦操纵长宁驱使献祭阵法的那一刻,沂族便会被他所灭,你为什么……”
那缕亮光在九汜眼前晃了晃,“为什么要阻止?”
亮光中,声音愈发空灵。
“只要是人,便有所求,所以,才有秩序,可秩序便是对的吗?当初吾定下三界秩序,却从未说过,不可更改。”
“那你就用沂族……”九汜顿了顿,有些不忍,“用沂族全族的性命,来做这更改秩序的先例吗?你与述钦,又有什么区别!”
“呵。”亮光中发出轻笑声,似有些孤傲,“陈规,总要有人来打破,可以是你,也可以是苍生中任何一员,至于打破陈规的代价……”
亮光停滞在眼前,良久,那声音才道:“沂族,为何被吾选中,你身为沂族族长,心中不曾有数吗?”
“你是说……古法?”九汜恍然大悟。
那声音又道:“至于述钦。”
提及述钦,那声音隐隐有些叹息,“昭示他为仙帝,是因他有一颗护佑仙界的心,可惜……”
“不过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他便将登位初心,抛诸脑后,可守旧,却无法维新。”
“既然错了,便该承受诘难,吾将力量借你,他,交由你处置。”
……
九汜说着,忽然顿了顿。
故事到了尽头,却又勾起人的兴致,长宁视线侧了侧,余光瞧见九汜垂下的发丝,“所以,那道声音是?”
闻言,九汜回过神。
九汜正想开口,却突然意识到什么。
长宁,这是在回应他么?
九汜心下不可抑制地涌上一丝雀跃,他轻声咳了咳,勉力压下自己的神情,沉声:“是天道。”
“那声音,是天道万千化身之一。”
“天道……”长宁思索了片刻。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天道对述钦的考验?天道想让仙界打破陈规,所以给出一个虚假的预言,述钦信也好,不信也好,为了仙界,述钦一定会有所行动。”
“可天道没想到,只是一个预言,便让述钦丢了初心,竟想着用沂族全族的性命,来阻止预言之事发生。”
“是啊。”九汜也觉着有些唏嘘,“述钦能被天道昭示为仙帝,必有其过人之处,但凡,他能有昔日本心十之一二,哪怕他什么都不做,预言之事,便也不会发生。”
退一万步来说,述钦对天道预言深信不疑,但只要述钦有一丁点容人之心,愿意接纳三界之外的沂族,愿意以德服人。
那被述钦收服的沂族,怎么可能会像预言那般,眼睁睁看着述钦被新主所灭呢?
退,是维新,进,也是维新。
偏偏,述钦参不破这个道理。
“是他,囿于私心,不愿参破罢了。”长宁一语中的,余光又落回九汜发丝处,“不过,为何是沂族?”
“天道选中沂族,是因为……”九汜不经意间,瞧见长宁视线随着他的话语,稍稍抬了抬,九汜大着胆子顿了顿,果然见得长宁视线随之一顿。
九汜很轻地笑了笑,无声,“你知道,述钦为何一定要我成为族长吗?”
“为何?”长宁配合地问道。
九汜便也配合地解释道:“因为沂族,在古法中,是不死之族。三界中任一术法,都很难将沂族灭杀,除非,控制沂族族长。”
“沂族族长身系沂族,族长身死,虽不能致使沂族全灭,但可以通过族长与沂族的联系,从而将阵法扩散至整个沂族。”
“到那个时候,只要能灭杀族长,沂族,也会随着族长陨落,但同样的,只要族长还活着,沂族,便不可能灭族。”
“天道将述钦交由我处置,也是这个原因。”
述钦是前任仙帝,虽说犯下大错,但述钦修行数千年,身负灵力足够强大,用述钦的灵力来温养献祭阵法中死去的沂族中人,再合适不过。
“我没有杀他。”九汜转过身来,“他现下,被我困在下界虚空,日日割肉放血,用他的血和灵力,滋养我族,百年之后,那些死去的族人,便能复活了。”
“不过……”九汜仔仔细细地瞧着长宁的反应,“他即便现下不死,可他灭杀我族的罪行已然形成,届时沂族复活,我会永禁他于下界,让他受尽折磨,不会再让他回归仙界的。”
长宁认真地听着,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余光中,九汜似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
这一动,九汜手腕有那么一瞬不被袖口遮掩,露出腕上的伤痕来。
即便重塑身躯,这伤痕依旧不曾消除。
“这伤……”长宁眼神凝了凝,“是什么时候伤的?”
“这个……”九汜扯了扯袖口,遮去了那些看起来触目惊心的伤痕,“是我自下界归来,回归沂族的时候……”
九汜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原委告诉了长宁。
那时九汜深受凡尘记忆折磨,也就这么伤一伤,能让九汜好受一些。
长宁听完,面色明显沉了沉。
长宁目光垂着,紧紧瞧着九汜腕间。
就连重塑身躯都无法消除的伤痕,只怕日后永远也消褪不了了。
长宁猝然移开视线。
真是个傻子。
“你……生气了?”九汜试探地问。
长宁眉尖一皱,又很快恢复往日淡然的神情。
九汜很肯定,长宁就是生气了。
只是九汜想不通,长宁为何会生气呢?
这伤痕的事,已经很久了,九汜下意识觉得,长宁不可能因为这事生气,他想了想,将今日二人的话在脑海中反复回放。
他终于找出了一个值得长宁生气的理由。
那便是述钦。
九汜不觉得自己在长宁心中有那么一丝丝的地位,他甚至都没考虑过,前几日,长宁甘愿冒着天罚的风险,越矩催动天道旨意的原因。
他只是在想……
是了,长宁从前便心属述钦,现如今述钦落得这样一个结局,长宁因此有些气性,似乎也说得过去。
“长宁。”九汜斟酌着解释了一番,“述钦他与我有灭族之仇,即便百年后,我的族人可以复活,但灭族罪行,我不能不与他计较,将他永禁下界,已经是我最大的仁慈。”
“即便你喜欢他,你觉得我的处置残忍,不能接受,那我也……”九汜抿了抿唇,“若因此事,你便要发怒的话,那你的怒火,我甘愿承担。”
九汜越说,声音便越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之前放下,是因为长宁心有所属,九汜尊重长宁,也希望长宁能幸福。
可现下一切安定,沂族中人也将在百年后复活,虽说有些趁虚而入,但九汜此刻不得不坦言,面对眼前的长宁……
九汜根本放不下。
如今,倒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竟还要向长宁解释这些,解释也就罢了,解释的还是长宁曾经喜欢的人,实在是……
九汜越想越无法释怀,不自觉地,袖口下的手指攥成了拳。
长宁淡淡地看了九汜一眼,第一次觉得九汜的想法如此令人无奈。
长宁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停顿了片刻,长宁稍稍抬眼,问了个让九汜意料之外的问题。
“此前,述钦跟我说,你不告诉我下界的真相,是因为你自责懊悔,只想赎罪,你不敢告诉我真相,也怕我不信,他说的,是真的吗?”
九汜目光有些扭捏,转了转,才犹豫地应了一声,“嗯。”
长宁听着,叹了口气。
九汜的心被提了起来,紧张地道:“那你,还生气吗?”
长宁又叹了口气,“身为仙帝,如此没有威严吗?”
没等九汜回答,长宁很轻地说了一句:“不过,我也并不想你我之间,有着君臣的桎梏。”
说完,长宁眼神一晃,转过了身。
九汜只听了前半句,急着解释:“我虽为仙帝,但我对你……”
话未说完,九汜灵光一现,“长宁,你的意思是……”
长宁眼神有些不自在,往殿门走去。
“别走啊长宁!”
九汜立刻跟了上去,“你先回答我,你没有生气对不对?”
“你是不是不喜欢述钦啊?”九汜越说越激动。
他终于明白了,长宁若是喜欢述钦,那日便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对述钦降罚,更加不会冒着天罚的风险,也要催动天道旨意。
那日的大婚,分明是长宁自己毁去的!
“长宁,你告诉我,你之前是在骗我吧?”
长宁视线一顿,走得更快了。
述钦追在长宁身后,抬高了声音,“你肯定是在骗我!长宁,你原谅我了对不对,我们……”
沿路的守卫投来好奇的目光。
长宁忍了忍,没忍住开口,“仙帝,请自重。”
“我……”九汜也注意到了那些目光,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本帝,与长宁仙尊,一道去仙尊殿。政务,也搬去仙尊殿处理。”
“仙帝……”长宁劝告的话被九汜期盼的眼神打断。
九汜换成了传音,“别唤我仙帝,唤我的名字。”
长宁:“……”
九汜适时地靠了过来,传音道:“我,可以握你的手吗?”
长宁:“……”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
长宁感应到九汜施下了结界。
身侧的灵力分外熟悉,将长宁与九汜囊括其中。
结界隔去了二人的身形,也隔去了声音。
九汜试探地伸出手。
却被长宁躲开了。
在九汜的角度,没能看见长宁唇角浅淡地弯了弯。
只听见一句。
“……看你表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