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仙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是卫家小公子。
卫家小公子生来恣意随性,却因一场错遇,一道圣旨,囿于深宫之中,郁郁而终。
生命的最后一刻,卫家小公子伏在皇帝肩头。
眼中白雪漫天。
寒气飘零……
“仙尊?”
“仙尊?”
数道空灵而又尖锐的呼喊,使得长宁不得不从混沌中醒来。
他猛地睁开双眼,“兄长!”
长宁的记忆还陷在下界过往,眼前却翻天覆地,早已不是凡尘之境,取而代之的,是仙气氤氲,灵力充足的大殿。
一旁等候许久的仙侍急忙上前,取来云锦替长宁擦拭额上的冷汗。
那仙侍一脸的担忧,“仙尊,您可算醒了,承秦还以为仙尊神魂过永川,被那永川水灼伤了,需要修养一段时日呢。”
说着,承秦否认般摇了摇头,“瞧我这话说的,仙尊灵力深厚,即便下凡历劫,成了凡尘中人,但那区区永川水,应当也伤不到仙尊,是承秦说错了,仙尊莫怪。”
承秦?永川?
长宁还维持着醒来之前紧绷的状态,如今听着承秦的话,思绪朦胧往复,他按了按眉心,在凡尘与仙界记忆交错之间,终于想清楚了来龙去脉。
他本是仙界的长宁仙尊。
到了仙尊的位置,修为过甚,按天道法则,每三千年便该下界历劫一次,稳固道心。
那所谓的梦,梦里的卫家小公子,卫芜僮,便是长宁下界历劫之景。
一旦历劫成功,长宁神魂过忘川,洗去凡尘浊气,便可以回归尊位。
只是……
长宁抬手撑着额间,他的记忆又回到凡尘之时,那座昏暗的寝殿里。
卫和书,卫家,还有沈寐。
想到沈寐……长宁不自觉咬紧了牙关。
不过是一个下界的皇帝,竟敢……
“仙尊?您在想什么?”承秦见自家仙尊神情不对,连忙出声提醒。
承秦跟在长宁身边足有一千年了,在他的印象中,长宁仙尊素来情爱浅薄,思绪恬淡,世人心中所想之谪仙,大抵便是长宁仙尊这样的。
承秦还从未见过长宁如此……算得上是愤恨的模样。
莫非是还记得凡尘之事?
承秦托着腮想了想,不应该啊,长宁仙尊的神魂已过永川,那永川水涤荡记忆,不该记得凡尘过往才是,“难不成是仙尊您……”
“动了凡心”四个字还未说完,长宁回过神来。
长宁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骤然升腾的情绪,淡淡地道:“没有。”
一个下界的皇帝罢了,并不值得长宁惦念。
沈寐这个名字,连被长宁记住的资格都没有。
长宁随即起身,凝神感受了一下.体内灵力,抬手一唤,云服加身,长袍曳地。
仙气蒸蒸之时,长宁身形一晃,移形出了大殿。
按仙界规则,仙尊历劫归来,当前往云清宫,仙帝的居所复命。
长宁初初归位,脑海中历劫的记忆犹在,对仙界之事有些模糊,因而不曾使用术法,自出了大殿后,脚步便慢了下来。
一路上,遇到许多仙兵,纷纷行礼,“仙尊。”
昔日在下界,身为卫芜僮之时,他被困于深宫,纵然是见过他人恭敬的神色,可那都是碍于下界皇帝,那些人畏惧罢了。
如今,这些仙兵面上的尊敬全然不似作伪,只是因为,他是长宁仙尊。
思及此,长宁心中复杂的情绪总算消褪了许多。
长宁一一扫过那些仙兵,微微颔首。
耳畔传来仙兵们诧异的声音。
“都道长宁仙尊性子恬淡,原是如此平易近人的吗?”
“那是自然,长宁仙尊虽居于尊位,但从不以尊位压人,仙尊历劫之前还曾于云清宫之下,传道会之上温声细语,循循善诱,那才叫平易近人呢!”
“是不是百年前那场传道会?我那时听过片刻,令我醍醐灌顶,实在是受益匪浅!长宁仙尊不愧是大道第一人!”
仙兵们或崇敬或夸赞的话语此起彼伏。
即便是离得远了,以长宁的灵力,依旧听得分明。
长宁唇角淡淡地勾了勾,片刻后又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看来自己当真是被凡尘记忆困扰了,这些赞扬之言自己听了数千年,从前淡然,如今,也应淡然才是。
思绪间,眼前路障变幻,云雾层层重叠,转眼,一个偌大的宫殿出现在天际顶端。
一眼望不到尽头。
悠然清脆的钟声响起,在半空中荡开涟漪。
“是长宁在此吗?”虚空中传来一道温和又不失庄重的声音。
长宁抬眼望了望那座宫殿,云雾缭绕间显出牌匾:云清宫。
长宁定了定神,道:“是我。仙帝,可允一见?”
话音未落,长宁听得一声轻笑。
宫殿由远及近,瞬息之间,长宁被术法带至云清宫中。
只见那宫中宽阔无比,主位往下,云阶数级,沿路的仙兵盔甲加身,手持擎天戟,分列两行。
“长宁。”仙帝述钦一身华服,自主位上起身,道:“你回来了。”
长宁稍稍躬身行礼,“长宁历劫归来,复命有迟,劳仙帝记挂。”
“不要紧。”述钦施展术法轻移,下一瞬便到了长宁眼前。
他轻托着长宁行礼的手,缓缓触碰到腕间,轻握着,将人往主位的方向带。
长宁神情一顿。
不知为何,莫名的,长宁竟觉着述钦身上有种亲切感。
这亲切感来得怪异,并非君与臣,也并非好友,似是……相处了许久的亲人。
长宁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这数千年来与述钦见面的场景,算不上频繁,但约莫是融洽的。
从前,述钦好似也会这样待他。
用凡尘的话说,便是仙帝爱民如子。
大抵……长宁偏开视线,只是错觉吧。
述钦拉着长宁在主位之下的长椅坐下,又唤仙侍端来两杯清茶,道:“长宁此次凡尘一遭,可有何感悟?”
长宁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熟悉的名字,他指尖紧扣着茶杯边缘,灵力波动,神色却淡淡,道:“从前次次历劫,仙帝都会这般问我,我的回答,与从前一样。”
“永川洗去凡尘浊气,我并无记忆,自然……也没有感悟。”
“是么?”述钦不着痕迹地驱散身前属于长宁的灵力,一张清秀的脸缓缓笑了起来,“倒是本帝多此一问了。”
“不过……”述钦执起茶杯,饮了一口,视线一偏,道:“本帝近日听司命说了一件有趣的事,想与长宁言说。长宁可知,下界如今的皇帝是何人?”
长宁指尖一滞。
杯中的茶晃了晃。
述钦不错眼地瞧着长宁,将长宁的反应尽收眼底,又道:“是本帝疏忽了,长宁既然不记得凡尘事,自然对下界之事不甚清晰。”
“这样吧,本帝便与长宁仔细讲讲。”
“说是,这下界的皇帝唤作沈寐。沈寐手段残忍,夺嫡弑兄,身负诸多血债,按命簿所写,他本该于皓历四十年,神志萎靡,病重而死。奇怪的是,在长宁你归位之时,他便疯了,还……”
“仙帝。”长宁难得冷声,道:“下界之事,我并不想听。”
述钦将茶杯放下,指尖停在杯沿,忽然轻笑一声,“长宁,凡尘一遭,你似乎变了许多。”
长宁缓缓起身,以术法整了整衣着,没有回话,顿了一会,才道:“若仙帝无事,今日复命便到此为止,长宁告退。”
将将转身离开之时,述钦叫住了长宁。
“本帝有一问,长宁,可能解惑?”
长宁正准备施术,闻言停了下来。
身后的述钦重新执起茶杯,似笑非笑地道:“那下界的皇帝沈寐,为君不仁,劣迹斑斑,当替天行道,降罚于他,若以后,长宁与他有缘,能再次相见,你……可会心软?”
长宁视线一顿,他神情淡淡,眼底却冷漠无比。
“不会。”
话音落尽时,云烟寥寥。
属于仙尊的灵力已然撤去。
云清宫中再次恢复往日的宁静。
述钦定定瞧着长宁离开的方向,握紧了茶杯,稍稍用力,茶杯中清茶化雾,灵气溅落。
候在一旁的仙侍连忙上前,将茶杯收了去。
“仙帝。”仙侍有些不解,“属下不明白,仙尊历劫,归位后凡尘记忆便将忘却,仙帝为何……还要试探仙尊?”
什么感悟与否,其实都太过冠冕堂皇,说得不好听些,便是明晃晃的试探。
次次历劫,次次试探。
不仅仙侍不明白,长宁也不明白。
述钦却只是淡淡一笑,目光落在云清宫之外,长宁离开不久,目之所及,仍留有一丝极其浅淡的灵力。
述钦瞧着那丝灵力,面色逐渐沉了下来。
云雾缭绕间,仙帝周身的灵力泛着涟漪,威严而不可侵犯。
“你可曾听过……仙尊垂泪?”
-
长宁离开云清宫后,术法不停,很快便到了星台附近。
星台尽头,存放着凡间命簿,由司命看管。
命簿记载着凡人轮回因果,按理说,长宁身为仙尊,应当是不会在意命簿的,今日来此,主要是为了一个人。
星台在仙界以北,附近笼罩着诸多法阵形成的迷障,还有一些难以察觉的结界,平素,除了司命,其余仙人若是灵力差一些,便很难靠近。
长宁定神瞧了瞧,寻了个阵法最弱之处,抬手一挥。
眼前迷障与结界裂开一条缝隙。
长宁自缝隙而入,至星台尽头,瞧见一袭月牙白,道:“司命。”
司命仙君也不知在忙碌着什么,周身灵力乱糟糟的,顿了顿方才转过身。
“长宁仙尊?”司命一脸的欣喜,“您这么快便历劫完毕了?”
长宁自凡间历劫归来,命簿必有提示,司命看管命簿,应当是第一个知晓他历劫完毕的才对,怎会如此诧异?
长宁心中生疑,也没多问,只道:“本尊前来无事,想借命簿一观……”
话未说完,司命面露难色,“仙尊来得不巧,这命簿,尚在修复中。”
“修复?”
“是啊仙尊,事情是这样的。”
司命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他毫无停歇地道:“自仙尊您下界之后,凡间帝王命数动荡,仙帝为保下界安宁,修改命簿轨迹,且分了一缕神魂下界,镇守帝王运,不过仙尊您也知道,这命簿轨迹数千年来不曾变动,仙帝这一动,命簿可不就得修复么?”
司命语速极快,说完,还附带一句,“所以仙尊,您听懂了吗?”
“听……懂了。”长宁迟疑地点点头。
左右意思便是,命簿现下仍在沐浴灵气修复中,暂时借阅不了。
“不过……”司命憨厚地笑了笑,“仙尊历劫不易,虽然这命簿无法借阅,但我可以替仙尊占上凡尘一卦,仙尊想了解什么,不如同我说说?”
长宁想了想,卫和书的名字在唇边绕了几回,终于还是说出口:“本尊想卜凡尘之人,卫家,卫和书,轮回的境况。”
既以归位,凡尘之事无论如何,都与长宁无关了,但长宁心中,始终记得那日大雪,被掩去的一身风骨。
卫和书,不该落得那样的结局。
“好嘞。”司命应得痛快。
司命自星台起卦术,点繁星中三两颗落子,连成弯弯曲曲的几条线,随后,司命从中取了颜色最浅的一条,放在眼前仔细观望。
“命线曲折,但不为灵力所驱,说明此人,生前刚正不阿,有忠君卫国之心,再瞧瞧这命线的长度,咦……”
司命将那根线捻至尽头,不过短短三寸,“这长度,只是凡人的一生啊……”
“要么他轮回之后,并不在下界,要么,他便是自仙界前往的下界,可这近日,除了长宁仙尊您,我并未听说,有哪位仙人要下界历劫啊!”
司命思虑了片刻,瞧着长宁微微皱眉,他急忙道:“不过仙尊不必忧心,看这命线断尾之处隐有红光,说明此人即便不在下界,近期也当顺遂,是个尊贵之人。”
听到最后,长宁眉间舒缓下来,颔首,“我知他顺遂便好,多谢。”
“仙尊不必客气。”司命笑着摆摆手。
长宁周身灵力一凝,转过身便要离开。
司命原本望着长宁的背影,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般,抬高声音道:“对了仙尊,我想起一件事来。”
“仙尊此次历劫归位之时,可有见过什么……三界之外的人?”
长宁再次停止施术,回忆了一番,“不曾。”
说完,长宁侧首过来,不解地道:“你为何,如此问?”
“嘶,这个么……”司命挠了挠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好奇罢了,仙尊若有事务在身,便不用理会我。”
司命“嘿嘿”笑了几声,逃也似的转过身,约莫是继续修复命簿去了。
长宁朝命簿的方向看了几眼。
眼中,命簿散落的灵光,点点松花色。
像极了凡尘秋夜,聚在一处,闪烁不定的萤火虫。
长宁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但最终,什么也没问。
与此同时,三界之外的沂族,一座悬在星河之间的岛屿上,一人躺在重重流纱中,死死地攥着拳,紧闭着双眼。
忽然,那人狭长的眸子蓦地一睁。
“少主,你终于醒了!”屋内一名状如精灵的侍从腾飞在半空中,见那人醒来,欢喜地围了过去。
那人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初初醒来,惊魂未定地喘息着。
侍从唤作豫灵,围着自家少主转了好些圈也不见少主有什么反应,他不由得委屈道:“少主,您私自下界实在不妥,长老们说了,若不是看在少主为了下界,灵力有损的份上,定然是要罚少主的。”
“少主啊,您可长点心吧,三界内外有序,我们既处于三界之外,就不该插手三界之中的事务,您看看您,不仅频繁出入仙界,还不知道为了谁,下界一遭,变成这么个……”
豫灵憋了半晌,也只憋了个“失魂落魄”出来。
反倒是自家少主,不知想到了什么,望着自己的双手,浑身颤抖,满是不可置信地道:“我……我都对他做了什么……”
沈寐,不,现下应当是沂族少主九汜了,他紧皱着眉头,凡尘记忆犹如鬼魅般挥之不去。
残暴,折辱,嗜杀。
九汜脑海中一遍遍浮现出卫芜僮绝望的神情,那些充满畏惧的哭喊,不堪受辱的求饶,最终,停在一句。
“我永远恨你。”
九汜双手抱头,崩溃地闭上双眼,“不是的,我和他怎么能走到这一步……不应该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少主,您怎么哭了?”豫灵从未见过九汜如此伤情的模样,小小的身子慌张地围在九汜身边,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九汜哭了一会,双眼通红地抬起头,仓惶地看向豫灵,“你说,他会不会怨我?他会不会此生……都不想见我了?他说他恨我……他恨我!”
“少主,您说的是……”豫灵一头雾水。
九汜哭得愈加厉害了,“我杀了他的兄长,我还逼得他走上绝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豫灵焦急地转了几圈,还是不明白,“少主,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九汜像是听不进去豫灵的话,喃喃自语了好一会,突然起身,嘴里说着什么要去找卫芜僮。
这卫芜僮又是何人?
豫灵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还没弄清楚,就见自家少主匆匆往外走,连施术都忘记了。
豫灵刚要提醒,九汜的身形晃了晃。
喉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体内的灵力不稳,四处乱窜,使得九汜不得不痛苦地弯下腰。
“少主!”豫灵从九汜身后飞来。
晚了一瞬。
九汜再也无力支撑自己,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