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喜欢呢?
昏迷过去之前,卫芜僮心底还在重复这个问题。
他的思绪陷入混沌。
又掉入影影绰绰的回忆当中。
那时候是春日。
四下寒凉得很,比不得秋日里的秋高气爽。
卫家的家仆追在卫芜僮身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公子,老爷说了,近日气候易变,湖上无人泛舟,您还是别去了。”
“无人泛舟,那我便是第一人,这不好吗?”卫芜僮笑着,发丝在风中扬起,凌乱又自由。
“可是公子,外头冷,您把外袍披上再……”
家仆没能追上卫芜僮,叮嘱的话被卫芜僮远远地甩在身后。
卫芜僮紧跑几步,回过头朝着远处的家仆挥手,大声喊道:“回去吧,不必跟着我!”
任凭那时风中凉意,也掩盖不了卫芜僮话音里满满的雀跃。
他想去湖上泛舟,自开春盼到如今,日日薄雨。
好不容易今日雨停了。
但就如家仆说的那般,雨是停了,湖上泛舟却无人。
原因无他,太冷了。
卫芜僮衣着单薄,躲在船舱中,偶尔向外看一眼,湖面不起波澜,连湖畔的垂柳也静悄悄的。
无人,无景。
无趣。
卫芜僮后悔了,他抱着胳膊出了船舱,百无聊赖之下,他捡起了船头的一颗石子。
“明年春日,我定然不会来此泛舟了!”
卫芜僮狠狠将石子往湖面上扔去。
本以为会听到石子落水的声音,却不曾想,力度大了些,石子扔到了湖畔之上。
可巧,那处站着一位锦衣公子。
“哎呀!”卫芜僮连忙招呼船夫将船靠岸。
靠岸之后,卫芜僮急匆匆地从船上下来。
那位锦衣公子还在。
“抱歉。”卫芜僮嘴上说着歉意,打量了对方一眼,剑眉星目,生有一张薄唇,又穿着锦衣绸缎,兴许是哪位高官之子,只不过如今那锦衣……
被卫芜僮随手扔的石子砸出了一个印记。
“那个,要不我赔你一身衣裳吧?”卫芜僮也不管对方同不同意,扯下荷包便要给银子。
翻看了一会荷包,卫芜僮有些窘迫,今日出府匆忙,银子来不及多带。
“实在抱歉,我没带够银子,恐怕赔不了你,这样吧,下次你去店铺中挑选布匹之时,报我的名字,卫家,卫芜僮,让店铺掌柜找我拿银子便好。”
此时此刻,沉默许久的锦衣公子方才开口。
带着一丝调笑与惬意,“是,凤栖梧桐的梧桐?”
“不是,是……”卫芜僮想了想,拉过锦衣公子的手,在那人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写完,卫芜僮充满期盼地抬眼,“知道了吗?”
回答他的,是锦衣公子直视的目光。
不曾看向别处,那人眼中,全是他卫芜僮。
不加掩饰的欣赏与热切。
卫芜僮一时看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心下晃了一瞬,立刻松开那人的手,“我,我逾礼了,抱歉。”
“怎么,如此喜欢与人道歉吗?”那人唇角绽开笑意,很温和,“不是什么要紧事,无妨。”
卫芜僮松了口气,又听见那人缓缓地道:“卫芜僮,很好听的名字,我记住了。”
刻意放缓的嗓音,与春风相衬。
卫芜僮不知为何,心又开始晃了,他紧张地将手负在身后,绞紧了手指,“我还不曾问你,你叫什么?”
“申家,申袂。”那人面不改色。
卫芜僮记忆里,城西的确是有个申家,不过申袂这个名字,未曾听过。
不给卫芜僮思考的时间,那人又道:“衣裳么,倒是不用赔,只是我有一问。”
卫芜僮稍稍仰头,“嗯?”
“下次,我还能见到你吗?”
彼时湖面轻漾,那人眼底染上湖光,微波粼粼。
春风致垂柳浮动,将卫芜僮的耳廓勾成薄红。
连面上也红了。
-
记忆中的场景逐渐朦胧。
卫芜僮听到许多嘈杂的声响。
他不知何时起了热,这会被热度蒙蔽,思绪更加混乱。
“都烧了两日,怎么高热还是不曾退下去?今夜若仍是如此,陛下盛怒之下,我们都得掉脑袋,各位太医,想想办法啊!”是宫人的声音。
很陌生。
不过寝殿内的宫人时常更换,卫芜僮听着都是不熟悉的。
卫芜僮想仔细听一听那声音,却又实在遥远,勉勉强强的,听见细碎的几句。
“前两日那个太监的下场你们也看到了……日后必定愈加谨言慎行,知道了吗?”
前两日的太监?下场?
卫芜僮费力地睁开双眼,眼前的床帏生出了重影,这显然不是他记忆中的卫府,那便是皇宫了。
“你们……”卫芜僮嗓子干涩得厉害,只说了两个字便咳了起来。
明显的,他听见宫人和太医都松了口气。
有人早早候着,端来了清水给他漱口。
缓了缓,他道:“前两日的太监,是怎么回事?”
他是高烧糊涂了,但他还记得,那日他曾说过,沈寐不会怪罪那名太监。
寝殿里寂静了一瞬,宫人畏畏缩缩的,似乎都不敢回答。
“卫公子,不是我们有意要瞒着您,可陛下……”
话未说全,卫芜僮却明白了,他艰难地掀开锦被下床,“告诉我,那名太监现下何处?”
“公子!”宫人们不敢拦卫芜僮,慌慌张张地跟在卫芜僮身后。
卫芜僮转身,吼了出来,“告诉我!”
吼完,卫芜僮剧烈地咳了起来,他捂着嘴,弯下腰,扶着一旁的墙面,看上去如风中残烛,下一瞬便要灭了。
宫人犹豫片刻,不敢再激怒卫芜僮,只好如实道:“陛下有令,赐他杖责一百,现下应当在外殿前。公子,陛下在观刑,您还是……”
劝阻的话没说完,卫芜僮便匆匆跑了出去。
外头倒是安静。
脚下无力,跑得不快,是以卫芜僮花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方才瞧见外殿轮廓。
待瞧清了,卫芜僮才明白一路而来为何如此安静。
只见长凳之上,那名太监的头被好几层布蒙着,嘴里还塞了东西,紧紧绑缚着的身躯动弹不得,腰际往下已是血肉绽开。
生死不明。
即便如此,杖责仍是没有停。
卫芜僮不忍地别开视线,往台阶之上走去。
“陛下。”卫芜僮说着又开始咳,他勉强压下咳嗽声,道:“他阻止过我,不让我出殿门,是我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你别怪他,别再罚了。”
沈寐身边原本还有侍卫,见卫芜僮出现,纷纷让开了位置。
卫芜僮得以靠近沈寐。
他这才发现,沈寐那双眼一直在盯着他。
也不知盯了多久。
卫芜僮迎上沈寐的视线,眼眸生疼,他低低地唤:“陛下……”
沈寐没有理会他,目光有如实质,甚至带着怒气。
杖责还在继续。
卫芜僮听得双耳泛疼,示弱般往沈寐那处靠了靠。
忽然,沈寐握住卫芜僮的手腕,力道极大,“谁让你出来的?”
腕间的疼痛使得卫芜僮皱了皱眉,他本就高热,这会愈加不好受,想挣扎,又不敢,只好摇了摇头,“是我自己要出殿门的,不怪任何人,陛下,我适才说的,能否……”
“适才?”沈寐加大了力道,逼着卫芜僮痛呼出声,“你是什么身份,为他求情?”
蛮横的力道传来,卫芜僮被沈寐直接拖进怀中。
沈寐不大温柔地将卫芜僮转了个方向,面对着那名太监,“朕记得与你说过,自入宫那日起,你便是朕一个人的,别说殿门,就连多看谁一眼,都要朕允许,你又有什么资格为他求情?”
“卫芜僮,看清楚他的下场。”沈寐扣紧了卫芜僮的腰,狠声道:“再有下次,朕让你亲眼看着他死。”
分明是高热,分明今日不曾有风,卫芜僮却觉得自心底升起一股凉意。
他所在之地方寸。
却恍惚坐在阎罗身。
卫芜僮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话,额上冷汗先冒了出来。
“陛下,人已经晕了,杖责是否……”行刑的侍卫小心翼翼地请命。
“不必继续了。”沈寐总算松开了卫芜僮被握得通红的手腕,腾出手来揽着卫芜僮的肩,不带任何情绪地道:“将他带下去,斩了。”
语气稀松平常。
像那日碾死那只画眉一样。
长椅上的太监已然是进气多出气少,蒙着头的布被取下来时,卫芜僮瞧见太监苍白的脸色。
那日寝殿中,卫芜僮还让太监陪自己说说话。
不过两日的光景,太监就要丧命了。
卫芜僮瞪大双眼,眼睁睁看着侍卫将太监拖走。
“不是这样的……”卫芜僮忽然挣扎了起来,转过身按着沈寐的心口,带着哭腔,“你怎么能如此残暴,你怎么能杀了他?”
高热之下,卫芜僮的记忆有些混乱。
他印象中的沈寐分明是申家公子,是那个湖畔一眼,眉眼温和的申袂,怎么可能是如今暴虐的帝王?
卫芜僮不肯相信,正如半年前他听到纳妃的圣旨,不愿相信自己被沈寐诓骗一般,“这是梦对不对?你告诉我,这是梦吧?”
卫芜僮眼中含泪,将所有的希冀放在了沈寐身上。
这时,只要沈寐说一句,哪怕是假的,他也愿意相信。
可惜。
沈寐碾碎了他的希冀。
沈寐压抑了许久的怒气终于爆发,咬牙切齿地低喝:“卫芜僮!”
这一声惊得卫芜僮如梦初醒。
腕间还在疼着。
肩上也被人钳制着。
适才血肉绽开的场景一闪而过。
眼前阵阵发黑,头昏脑胀。
久违地,卫芜僮嗅到了鲜血的味道。
令人作呕。
如果这是梦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