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道穿过无边的荒野密林, 延伸进赫赫有名的乌暨群山中。
自京城出发的队伍行至此处,春风柔情已变为飞霜铺面。
拿到秦地全境比的话,乌暨山并不算高, 西南多的是耸入云霄不可攀越的高山险峰。可乌暨山不在西南, 它矗立在终年寒冬的东北平原上, 犹如天堑,成为汉地阻隔北狄的屏障。
前朝周幽帝赵见昱刚即位时,北狄趁着周朝动荡未定、边防空虚,大军南下,占了周朝的乌暨山四郡二十余年。以致东北防线无险可守, 每每交战,北狄骑兵便长驱直入, 防不胜防。
乾熙元年, 新朝初立,国号为秦。
北狄瞧准了秦廷根基尚浅, 内乱未定, 再次挥师入侵。
不曾想, 半点好处没占到。
秦军浴血奋战, 直将北狄军赶出幽州,重新将乌暨四县纳入掌中。为牢固边防, 朝廷决定在乌暨山北增设一州, 取名幽北, 遣流徒、百姓移居于此。
建城安民非一日之功,眼下幽北城只有裴星洲带着兵马屯驻开荒, 百姓和州官都还未到。
而眼前这队翻过山岭的车马,正是护送来幽北上任的州官陈煐。
前朝有派宦官监军的旧制,当今圣上却对此深恶痛绝, 登基后就废除此制。可不知为何,此番却有位眉清目秀的内侍官与陈煐随行。
“陈大人,往前不到百里,便是幽北新址。”郑琉年纪轻,二十岁左右模样,石青色冬服外罩着白灰貂裘,声音不似一般宦官尖细,清清朗朗,若未变声的少年郎。
陈煐下了马车,顺着郑琉所指的方向望去:“太好了,看来明日一早就能入城。”
他是正儿八经的文弱书生,五十几岁的年纪,一路颠簸,老骨头都要散了。
郑琉笑笑:“届时裴将军设宴替你我接风,先前与陈大人商议之事,切莫忘记。”
“这、这是自然。” 郑琉此行虽无职权,但他是皇帝心腹,陈煐也不敢怠慢,“只是,只是......”
\"嗯?陈大人有何担忧之处?\"郑琉温和问道。
陈煐苦恼道:“为君分忧,本不容辞。只是……早年您也在京城,知道裴将军脾性,若是一时激怒了他,手起刀落砍了老夫的脑袋,也未可知啊!”
“哈哈。”郑琉朗朗笑出声来。
虽没有恶意,仍叫陈煐老脸一红,尴尬不已。
“大人无须担心,即便信不过奴,也该相信陛下才是。”郑琉正色道。
圣上都抬出来了,陈煐再不敢说什么,只好抚着长须,略有些沉重地点点头。
*
冷月寒星下,四方四正的幽北城已初见雏形。
裴星洲一马当先,由城门飞驰而出,返回大营。
营帐前下马,还未来得及进去,便见蒋干挤眉弄眼,笑容猥琐地凑上来。
“有屁快放。”裴星洲没好气道。
冷白月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冰雕玉塑般,俊美不似真人。可当他偏过头,摘下兜鍪,却见一道狰狞长疤,自耳廓延至鬓角,耳朵明显缺了一块。
这位爷呐,真是脾气一年比一年大,蒋干心里哀叹。
“爷您辛苦了,属下替您牵马。”蒋干屁颠屁颠牵过缰绳。他在稽巡司时便跟着裴星洲当差,现下做了几年偏将,挣得不少军功,狗腿的鹰犬习性倒一点没变。
裴星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像想到什么般,微眯双眼:“前儿来的那批女人,有你看中的?”
他说的是朝廷发配来的一批女囚,按例是要放在幽北城内做营妓的。但是裴星洲将她们扣下来,准备分给愿意留在边地的兄弟,让他们在北幽成家,生儿育女好戍边。
“没有没有,我京城三房小妾呢,都要养不起了。”蒋干直摆手,“属下已一字不差按您的吩咐,将她们按名次分给记功的兄弟做媳妇了。”
“那你狗腿个什么劲儿。”裴星洲转身要进大帐。
“诶,少爷——”
裴星洲回头看他,眼神已经很不耐烦了。
蒋干咽了咽唾沫,谄笑道:“干磨伤身,您也一把年纪了,该疏解也要疏解才是。”
“嘿嘿,夜还长,您好好休息。”蒋干说完,知道屁股免不了挨踹,一溜烟跑了。
裴星洲骂了两句,没放在心上,低头进帐。
头盔凝着冷露,他随意往矮桌上一放。
忽然动作一顿,凌厉的眉眼皱起。
“谁?滚出来!”他冷喝道。
一阵惊慌的窸窣声,红木屏风后,竟畏畏缩缩走个少女。
淡粉粗布裙衫,身量娇小,低着头。
帐内只点着一盏灯,昏昏暗暗,看不清少女的脸,只瞧见她弯弯的眉,圆润粉白的脸。
裴星洲一阵恍惚。
有两个字梗在喉间,却又咽下去。
像,但他知道不是。
四年了,他依旧记得清楚,她的身形,她的仪态,甚至她鼻尖的小痣。
没有认错人的机会。
“谁让你进来的?”裴星洲再开口,声音凉薄如边地冰风,“擅闯军营,当死。”
少女身子一哆嗦,仓皇抬起头来。
她这一抬头,裴星洲更失望了。
“奴是……是蒋大人……”她声音抖得厉害,几乎说不清楚。
裴星洲早已猜到了,他又看了看这女孩的身形面容,猜测对方原本也是富户家的女儿,但流落边地,便是命该如此。
“出去,告诉蒋干,再敢自作聪明脑袋别想要了。”裴星洲神色冷冷。
少女泪眼朦胧,还想开口说话,见裴星洲一个眼神扫来,又被吓得噤声。
“来人,拖下去。”裴星洲一挥手,要将人打发走。
“大人,不要!救救奴吧!小女愿意做牛做马侍奉您。”女孩扑跪在裴星洲身前,泪珠儿直落。
她亦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获罪流放此地,若叫她做人尽可欺的伶妓,还不如一头撞死。眼看能有机会逃过一劫,做将军的奴婢,怎么可能不死死抓住。
别说裴星洲生得金相玉质,就算他是个虎背熊腰的丑汉,她也认了。
蒋大人说,她和将军的故人长得像......她惶急的思索着,看着裴星洲冷戾的眼神,一咬牙,忍着羞耻将外衫扯开。
莹洁的肌肤宛若白玉,着实惹人怜爱。
适才闻令入帐的蒋干和两名亲卫登时有些尴尬。
“将军,怜惜怜惜奴吧。”少女哀泣着跪行至裴星洲身前。
然而裴星洲是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的,他最讨厌旁人,尤其是女人触碰。长腿一抬,想要赏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一脚。
女孩仰起头,雪.白的.胸挺起。
一点红痣,若相思红豆嵌在雪色肌肤中。
裴星洲身子一僵,恍若浮光略影渐近,在这千里之外的营帐中,仿佛又闻到那日的幽香。
她也曾仰面而泣,颤抖地接受他从身后吻她胸前的痣。
裴星洲收回脚。
“她是你的四房了,”裴星洲指了指泪流不止的少女,对蒋干道,“不许卖。”
“啊?这不......”蒋干万万没想到。
“都出去,别有下次。”裴星洲平静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蒋干周身一凛,不敢再多言。
跪在地上的少女抹着泪,还有话要说的样子,蒋干一把将人扛起,捂住她的嘴。
“不想死就闭嘴。”他恶狠狠道。
肩上人果然吓得不敢挣扎。
军中呆三年,母猪赛貂蝉。
定是这女人太笨了,但凡有点风情,也不至于叫将军嫌弃成这样。蒋干嫌弃地想,这么笨的女人给他当四房,送回京城几天就得给那三个女人玩死。
*
营帐外风声烈烈,裴星洲推开覆着羊毛毡的窗格。
帐中未生炭火,冷风铺面,很快打透全身。
可他站了许久,直到躺在榻上,身上仍如炉火中烧灼的剑,滚烫绷紧。
他少有这样的时候,近来不知为何,屡屡想起她,今夜尤甚。
仰面躺着,怄气般想压住这股邪火,最后却是懊恼叹息一声,将手伸入腰带下。
他抚着自己,眼前出现的却是阮明蕙朦胧的泪眼,像受惊的小白兔一样缩在自己怀里,紧紧抱住他,怕他离去......
急.促的喘.息声,让月亮也羞得钻入云影中。
良久,一声长喟,帐内归于寂静。
没多时,裴星洲翻身坐起,一脸嫌恶地看着手中黏.腻,
随手抄起绢布擦了擦,又让守夜的军士打盆水送来。
擦洗的这会功夫,还是不自禁地想起阮明蕙。
最后一次见她,已经是四年前了。
她要随父离京。陈州路远,虽有护卫,可想到阮文举蠢笨难寻,他放心不下,于是扮作客商,随行了一路。
也就是这一路,他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她不傻,也不胆小,更不笨。
只不过是让着他,顺着他罢了。
快到陈州的时候,他偶然听到父女二人谈话。
原来笨的是他,竟然被自己娘亲几句话就骗了过去,还责怪她软弱,不懂得争取。
他呆愣当场,险些暴露身份。
他正犹豫要不要扯下人.皮面.具,向她认错,又听得:
“裴星洲心性乖戾,杀孽重,即便他家里容得下你,也不是良配。爹只希望你平安顺遂,蕙儿你懂么?”
“爹,女儿明白。山高水长,以后再不会见他。”
......
他时常想起这句话,每次都如钝刀一样在刻在他心上。
四年里,便真的没有再见过。
*
城中的官舍只起了架子,内里还未整饬。
款待的酒宴便安排在城外大营中。
边地荒凉,军中粗简。没有玉盘珍馐、美婢舞姬。
一队兵士整齐列在大帐中,舞了套虎虎生风的剑,便作助兴的歌舞。
看得陈煐胆颤心惊,生怕不留神,剑气就伤到自己。
裴星洲主位高坐,他昨夜没睡好,此刻脸色有些阴沉,闷声喝着茶水,一言不发。
丝毫不理会底下尴尬又紧张的陈煐。
郑琉倒是白面带笑,施施然看着将士们舞剑,还时不时击掌叫声好。
“喝!”将士们齐声一吼,陈煐杯中酒溅了出来。
这一曲剑舞终于结束。
裴星洲的耐心也消磨殆尽,准备起身,让两人继续喝,他则先行离席。
“陈大人,听闻您是陈州人士?”郑琉却在此时举杯,闲聊般问对桌而坐的陈煐。
来了来了,逃不掉逃不掉......陈煐正襟危坐,答道:“不错,陈州地偏,蕞尔小县,郑公公也曾耳闻?”
“陈州”二字像浆糊似的,把裴星洲黏在座上,起不来身了。
“嗳,陈大人太自谦了。陈州人杰地灵,谁人不晓?国丈大人早先便是主管陈州政务,只是如今位高不便,才转了学政。”
“哈哈,是啊。”陈煐抚着长须干笑道。
郑琉见他没有下文,只好主动开口:“皇后娘娘的亲妹妹现下也在陈州,还未出嫁。听闻令郎赴京赶考,今科高中,正准备回陈州与阮小姐议亲.......”
\"啪!\"裴星洲手中空杯竟被捏碎了。
“呀,”郑琉惶恐地望向他,“裴将军,可是在下有何失言之处?”
“可有此事?”裴星洲盯着陈煐,咬牙问。
早年裴星洲在稽巡司的手段,陈煐是见识过的,他原先在吏部的上峰,便是叫他活活抽筋扒皮疼死的......
这一问,陈煐感觉死牢的铁链已经缠在他的脖子上,先前与郑琉串好的说辞半句也说不出来。
“陈大人何故不语,”郑琉笑眯眯道,“您是圣上钦点的州官,裴大人是圣上的肱骨,闲话家常,不必拘束。”
陈煐一听这话,仿佛找回主心骨,当下挺直腰杆,回道:“实不相瞒,确有此事,只是.....论起来,犬子配不上国丈千金,老夫惶恐非常。”
“此话怎说?令郎玉树临风,又是新科状元,下官瞧着很是登对。”郑琉摆手笑道。
“郑大人有所不知。且不论阮二小姐是皇后亲妹,从门第上便是陈家高攀。
这几年,阮二小姐在陈州改良织机、又教妇女种桑养蚕,纺纱织布,还收留女婴,兴办女学,真是造福一方,当地百姓都称她为活菩萨,生祠建了数座.......”
裴星洲沉默听着。
这些他都知道,每个月,他的好徒儿张为恩都会写信过来。可此刻实实在在从陈煐嘴里听说,心情还是复杂难言。
他该敬佩、高兴的,可事实是,他有些迷惘。
以至于他反问自己,他听闻陈煐儿子要与阮明蕙定亲时,那股暴戾愤怒,有何凭据?
才高八斗、光风霁雨的状元郎,确实更与她相配。
他这满是血的手,骨子里的残忍自私,不该沾污她。
郑琉一边说着恭维话,一边用余光偷偷打量裴星洲。见对方怒气消弭,默然不语,心道不妙。
圣上和娘娘耳提面命的差事,他若是办砸了,怕是要提头回京。
连忙话锋一转,对陈煐道:“咱在宫中也时常听皇后娘娘说,明蕙小姐迟迟不愿议亲,莫不是在等令郎高中?”
说罢,使了个眼色。
陈煐立刻会意:“不不,明蕙小姐心怀慈悲,不耽小爱。其实这议亲之事,还是国丈爷的意思,明蕙小姐原本推辞,但孝字为先,况婚姻大事,不得不从父母......”
裴星洲霍地一下站起来。
他又觉得他行了。
欠收拾的阮文举,竟然逼明蕙嫁人!?
“在下不胜酒力,要先告退了。”郑琉起身,揉了揉太阳穴,从袖中掏出火漆封缄的明黄封套,“裴将军,小人这儿有圣上给您的“家书”。”
裴星洲皱眉接过。
这小太监和老头子在他眼皮底下唱戏,十有八九是为了这封信。想到阮明蕙可能真的要嫁给什么劳什子的状元,他也顾不得风范,当下拆开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