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长队由清河坊迤逦向北。
青衣卫礼服开道, 乐师们鼓瑟吹笙。十里红妆,陆府家丁从阮家挑抬出的嫁妆,一眼望不到头。
街道旁人头攒动, 围观百姓挤得水泄不通。
“天啊,大将军将小妾扶正了!陆将军果然真男人!”
“什么真男人, 简直世风日下,礼崩乐坏!我要是陆老太太,定要拿拐杖把人打出去!”
“不是说新娘子家清寒薄微么, 怎么这么多嫁妆?这派头,公主出嫁也就这样了吧。”
“就是啊......唉, 说起公主,咱们盛意公主和大将军这下可真没戏咯,可惜哇!”
......
无论是熙攘热烈的道贺声,还是纷扬喧闹的议论声, 于花轿中的阮明姝来说, 皆如风絮飘过。
听不到,也没必要听。
厚厚的喜帕遮住视线,凤冠沉重非常,让她不得不稍稍低头歇息。
纤白双手被四周映得发红, 交叠着小心翼翼放在膝上, 多少暴露了她略微紧张的心情。
皓腕凝霜, 各戴着一只藕粉翡翠镯子, 是赵婉送的。
轿子拐进另一条长街,将军府越来越近了。
阮明姝喉间动了动, 紧张之余,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飘忽忽的。
她真的嫁人了, 就这样顺利地、如她所愿地嫁给陆君潜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会嫁人。年少时惊鸿一面,此后好久,每每谈及男女婚嫁,她总要将人与记忆中的少年公子比较一番,然后,她便再没心动过。
后来机缘巧合,她重遇陆君潜。可身份悬殊,她只能给他做妾。起初,她还安慰自己:不过相伴数载,以报恩情,何必在意名分?谁知情丝作茧,自织罗网,她越陷越深。多少次,因不能和他结为夫妻而伤神、作闹。
及至互相剖明心迹,陆君潜承诺娶她。可他说了,要她等他,等到没有人可以左右他之时。
那该是很遥远的一天,阮明姝觉得。在那天到来前,还要经历很多波折、危险......
可现在,她竟已经坐在花轿中了。
这几日她每天都会问陆君潜:我们真的要成婚了么?是不是再准备准备?
陆君潜听了,便会揉着她的脸反问:“准备,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阮明姝思来想去,把能想到的都问了一遍,事实证明,陆君潜确实都备好了。即使有琐碎之处没顾及到,他也能立刻叫人办好。
哦,他甚至连嫁妆都给阮明姝准备好了......
阮明姝一时也不知是感动好,还是埋怨好。
陆君潜还给阮家买了新宅,和将军府只隔两道街。
阮明姝倒也不客气,大大方方接受了,笑道:“还是先不搬过去。你得到清河坊迎我过门,叫街坊邻居知道,我可不是眼高于顶、嫁不出去。至于新宅子,就当聘礼吧。”
“我的聘礼可不止这些。”陆君潜抬抬下巴。
“哦?礼单看看呗。”阮明姝爱财,还真就挺期待的。
陆君潜嗤了一声:“礼单算什么,山河为聘。”
想到这儿,阮明姝不禁笑出声,掩了掩嘴,心里的紧张变成期盼——
她想快点见到陆君潜。
*
等到繁琐礼节一一结束,喜婆丫鬟们将阮明姝扶到房间,已是月上柳梢了。
阮明姝蒙着盖头,坐在床边,整个人累到麻木。
脚疼、腿疼,腰也酸,颈侧的伤口也疼。
脑袋更是被凤冠压得昏昏沉沉,几乎抬不起头。
事实上,她也不是真正刚出阁、看夫君一眼都不好意思的小姑娘,此时紧张羞涩早不见踪影,她只盼着陆君潜快点过来,把这厚重的喜帕给揭了,再倒杯茶给她喝。
她这一等又是好久,久到她都有些生气了,才听到喜婆喜气洋洋喊道:“新郎官来了!”
托盘举碟的丫鬟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阮明姝也强撑着直起背脊
*
陆君潜看着床边端坐的动人身影,喉结动了动。
“东西放着,你们都退下吧。”他淡淡道,压住不合时宜的急切。
“啊?这.......”几个喜婆面面相觑,着实为难。
胆大一点的那位劝道:“将军,大喜的日子,规矩还是要有的,您也得迁就迁就新娘子呀......”
“没关系,听将军的,你们先下去吧。”阮明姝朗声道,巴不得她们快点退下。
陆君潜又扫了她们一眼,几个喜婆吓得一颤,连连躬身:“是是,那民妇们先退下了。”一边又说了许多喜庆话,诸如“鱼水交融,早生贵子”之类的。
听到房门阖上的声音,阮明姝终于松了口气,腰也弯下。
“快揭喜怕呀!”她抱怨道,又娇又柔。
陆君潜拿起玉盘里的如意秤。
喜帕轻拂而落。
阮明姝眨了眨眼,抬眸看他。
陆君潜见惯了她素净模样,知她即便不施粉黛,亦貌比西子。今日却是头一回见她盛妆,眉间花钿惑人,纤眉如月,明眸似水。
丹唇轻启,便叫他没了方寸,呼吸都乱了。
“有这么好看么?”阮明姝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粉面不由发烫,为掩饰羞窘故意抱怨,“整日见,也不嫌腻......”
“好看。”陆君潜简短又肯定地说。
这人真讨厌,平日怎么缠他,都不愿说点甜言蜜语,这会子倒上道。阮明姝脸更红了,绷着唇角,别别扭扭地想。
“要喝合卺酒了。”她提醒道。
陆君潜这才恍过神,将金盘中两只碧玉盏取过。
两人交臂饮下。
“这个太重了,我要拿下来。”阮明姝喝完,空杯子递给陆君潜,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凤冠。
陆君潜放下杯子,起身帮她取下凤冠。
笨手笨脚地,难免又遭了阮明姝嗔怨。
陆君潜心口发烫,只觉得他女人哪里都美,怎样都好看,声音都勾他的魂。
“我还想喝水,我的脚也好累。”阮明姝揉着得了自由的额头,撒娇道。
陆君潜倒茶,放到她手里,等阮明姝咕噜咕噜喝完,又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将她绣鞋脱掉。
不忘逗她,修长的手指在她小脚丫上捏了两下。
阮明姝不知想到什么,像被咬了般,身子一颤,脸儿涨得通红。
“不要闹了,痒....”她小声道,急急缩回玉足。
等陆君潜起身,她搂住他精悍的腰腹,小脑袋也贴上去。
“好累呀,你累不累?”她仰起脸问。
陆君潜没回话,直接将人抱起来,挂在身上。
阮明姝轻呼一声,紧紧夹在他身侧。
“看来不累。”阮明姝戳了戳他的鼻梁。
陆君潜埋首在她颈间深嗅。
“以后我就是陆夫人,你得更听我的话,不许欺负我,不许凶我,不许有别的女人,什么小妾、外室、露水姻缘,统统不许!”阮明姝摇着他的肩膀,严肃警告。
陆君潜颇为无奈:“陆夫人,八百年前就答应你了。”
“记着便好。”阮明姝得意道。
陆君潜大手游移动作,听着阮明姝逐渐急促的呼吸,也很得意。
“方才宫里来传旨。”他故意挑这个时候说。
“嗯......啊?”阮明姝正舒服呢,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什么事?”她吓得一个激灵,生怕陆君潜有什么麻烦。
“赵见昱想封你为公主,让你认祖归宗,”陆君潜隔着衣服咬她,“你想当么,嗯?”
酥.麻如电流般窜向全身,阮明姝呜咽一声,推开埋首在她身前的陆君潜。
“我才不要。”她皱眉道,被赵见昱恶心得不轻。
“好。”陆君潜眼神里都是宠溺。
阮明姝没忍住,仰头去亲他的眼睛。
只亲了两下,便叫陆君潜凶恶地咬住唇。
“唔唔......”阮明姝推了推他,示意自己还有话要说。
陆君潜只好不情不愿地将她的小嘴巴松开。
“违抗圣命会有麻烦么?我当公主对你会不会有益处呢?”阮明姝歪头问,“我看史书里,好多篡位、啊,不对,是开国之君都是皇亲国戚,比如皇帝女婿,然后让皇帝禅位......”
陆君潜好笑地看着她,揉了揉她的小脸:“没有麻烦,也没有益处,你只需考虑自己想不想。”
“好吧。”阮明姝撇撇嘴。
“不许再想其他事。”陆君潜警告道,挽起她的手轻轻咬了一下。
有点痒又有点痛,阮明姝小拳头捶了他几下,故意说:“好,我只想一件事。”
陆君潜挑挑眉,这是“洗耳恭听”之意。
阮明姝噗哧一笑,凑到他耳边:“只想和你生个胖娃娃。”
她这般明晃晃的邀约,陆君潜岂有不从之理?
汹涌的攻势随之而至。
“先、先宽衣,别弄皱了。”好一会儿,阮明姝才察觉不对,推着陆君潜说道。
陆君潜也凑到她耳边:“先穿着衣服弄一次,让我好好看看……”
“你、你有病!”阮明姝简直羞到头顶冒烟。
......
海棠羞绽为东风,明月良宵与共。
*
成婚后的日子,远比阮明姝想的舒服。
除却多了一堆要经手、操心的事,其余都很顺心。
她原本担心陆家不待见自己,周氏等人会给她找不痛快,于是便很少回陆府老宅。偶尔过去,要么和陆君潜一道,要么陪着赵婉。
没想到陆府诸人待她周到有礼,挑不出一点儿错来。
阮明姝仔细想想,也倒明白。一来她们怕陆君潜,所以即便看不惯她,明面上也不敢表现出来;二来木已成舟,她现在是陆君潜八抬大轿娶进府的正妻,她们再冷嘲热讽也没用;三来嘛,还得感谢她有个厉害婆婆。
赵婉不愧是郡主,威严气势拿捏得死死的,在陆老太太面前也是从容自若,矜傲淡定。
有一次阮明姝陪她回去给陆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赏了座,家长里短闲聊间,周氏为博老太太欢心,教育起阮明姝,让她大度稳重,别总想着以色侍人,快些给丈夫纳两个侧室。
老太太听得连连点头,其余人见了,也纷纷附和。
阮明姝面上假笑着答应,心里白眼翻上天。
不曾想,儿媳没动气,婆婆先不高兴了。赵婉也不怕让人难堪,当即冷笑两声,凤眼一斜,对周氏道:“我清修得久,倒是不懂了。咱们家是什么规矩,夫妻俩纳不纳妾,轮到妯娌多嘴?”
周氏来京城也就几年,未曾和赵婉这位婶娘掰过手腕。她一向高高在上,只有她仗着娘家盛气凌人的时候,哪里被人这样无理指摘过?一时气得头脑发涨,如鲠在喉。
偏偏赵婉是她的长辈,又是郡主,更是陆君潜的亲娘。她又不敢发作,只能强笑着辩白:“婶婶误会了,侄媳哪里敢多嘴,只是担心弟妹年轻不懂事,以过来人的身份规劝规劝罢了。”
“她年轻,不懂事。你不年轻,怎么也不懂事?”赵婉嫌弃道,“催着刚过门的新妇给郎君纳妾,我是不知何意。”
周氏脸上红了又白,老太太脸色也难看起来。
“言多必失,别怪我误会,谨言慎行吧。”赵婉抿了口茶,故意用方才周氏教育阮明姝的语气说道。
阮明姝差点没笑出声。
这些日子阮明姝有意探问,所以从陆君潜处听闻不少公公婆婆的事儿,自然知道赵婉痛恨男人纳妾。
这样想想,她这位婆婆真是极好:平日话不多,喜欢呆在自己院子里,对她和陆君潜都很冷淡,但也从不找麻烦;碰到“外人”欺负,还愿意为她出头。
说起来,阮明姝还有一事要感谢她。
将小妾扶正,这事儿别人怎么想,陆君潜自然是不屑理会,可有一人,他却不得不顾忌,那就是他的父亲陆吾。娶妻一事,瞒是瞒不住的,等又不愿等,陆君潜思前想后,反正天高老父亲远,先娶了再说。
于是成婚几日后,从秦州来的加急一封接着一封,甚至直接让陆君潜带阮明姝回秦州请罪。
陆吾这雷霆万钧的怒火着实有些吓人。
然而陆君潜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原本因忤逆父亲产生的心虚愧疚登时烟消云散,也沉下脸发了好大脾气,对陆吾从秦州派来传话的族人都没什么好脸色。
阮明姝一看,这可不行。她又不傻,陆君潜和陆吾到底是亲父子,再气又能气多久,最终还是父子情深、冰释前嫌。她就不一样了,现在陆君潜同家里闹得僵,帐最终是要算到她头上。
思前想后,阮明姝觉得自个儿得想想办法。于是夜阑人静时,她偎在陆君潜怀里,柔声劝了许久,陆君潜终于闷闷答应,不再同亲爹置气。
“光你服软还不行,也得让咱们的老父亲退两步。”阮明姝坐起身道。
“别想了,他脾气比我还硬,谁的话都听不进。”陆君潜嗤道,“你别管,我不会让他找你麻烦的。”
“不不,你不能这样想。你没娶我的时候,世子妃定谁,这事呢是公事;现在你已经娶了我,那这就是家事了。”阮明姝笑着将他拉起来,不让他睡,“家事就要靠家人解,你说王爷谁都不听,我看未必。”
“嗯?”陆君潜看她,还是没搞懂。
“哎呀,你这个实心大笨蛋,咱娘啊!王妃啊!”阮明姝揪他的耳朵。嗯,挺软的。
“说什么呢,”陆君潜不以为意,“他俩不吵起来就万幸了,你还想让我娘劝他?”
阮明姝直摇头,就差没说:“孺子不可教也”了。
“你信我嘛!别的事儿不说,这件事,王爷绝对绝对会听王妃的。你呢,明天就去找王妃,撒个娇,说王爷如何如何逼你,让王妃先写封信送到秦州......”阮明姝凑过去,继续吹枕边风。
结果便是,陆君潜被阮明姝央着,硬着头皮去赵婉那儿“撒了个娇”。赵婉听后,当即修书一封,让人送给陆吾,还对特地从秦州跑来的几位老族叔说:“王爷若还有不满,让他来京城,我亲自同他说。”
此后,陆吾便消停了,半月后才送来一封信,让阮明姝修身立德,好好侍奉婆婆。
^
京城的春天总是很短暂。
柳色新绿没多久,转眼便树木成荫,日头也毒辣起来。
这日,阮文举要启程去外地赴任。
阮明姝站在院子里,丫鬟在后面撑着伞。她拉着阮明蕙的手,仔仔细细叮嘱着,只是说得再多,仍放不下心,是以眉间轻蹙,凝着许多愁思。
心里更是万般不舍。
阮文举此行,是要去陈州做个县官,两三年之内是不会回京的,因而要带上阮明蕙,其余家仆也都随行。
不留在翰林院,反而去偏僻山城做小官,旁人都觉得惊讶:阮老爷这大女儿是白嫁了陆将军么?
实则是阮文举自个儿不想留在京城,陆君潜和阮明姝的意思,也是让他带上阮明蕙去外地暂避。陈州地远,算是陆家的地盘,这样若是京城出了什么事,阮家也不至于受牵连。
阮平阮顺年纪太小,阮明姝又挑了几个靠得住的仆人,随行照顾父亲妹妹。此刻家仆们正一箱一箱将行李搬到马车上。
没多时,阮文举也挎着软布包袱从里间出来了。
“爹。”阮明姝想再多说两句,叫他注意身体,只是一开口又哽咽了。
“爹明白,爹都知道。”阮文举也红了眼圈,拍拍女儿的肩,“姝儿也好好照顾自己。”
阮明姝擦着泪,点点头。
新聘的管家人极干练,和阮文举找的师爷都是绍州人士。检查好车辆后,便请示阮文举是否可以启程了。
因为要赶路,阮文举不敢耽搁。
一直心事重重的阮明蕙却急了:“再等一下!”
阮文举和阮明姝都看向她。
“为恩还没回来,等他一会儿,就一会儿。”阮明蕙支支吾吾道。
她说完没多久,张为恩小小的身影就冲了进来,他跑得极快,和小狼崽子似的。
“我回来了,回来了。”兴冲冲的语气,一改去找裴星洲之前的垂头丧气。
“你,你师父有说什么嘛?”阮文慧问,嗓子发颤,手中帕子绞得紧紧的。
“师父说让我不要担心,等我再大点,他就接我回京城,去稽巡司给他当差!”张为恩兴奋道。
“哦,他还有说别的么?”阮明蕙明显低落。
“啊?没有什么了啊,还说让我快点回来,别耽误启程。”张为恩小手在脸上抓了抓。
阮明蕙实在笑不出来,抿着嘴点点头,对父亲说:“爹,咱们快启程吧。”
阮文举和大女儿沉默地对视一眼,点点头。
马车缓缓驶动,车下,阮明姝越走越快,车上,妹妹的手还是慢慢抽离。
“明蕙!”阮明姝突然生出一种冲动,只要是妹妹高兴的,喜欢的是谁又有何妨呢?只要她活着,就可以护住妹妹。
可她来不及对妹妹说什么,马车已经飞驰而去。
*
秋风渐起,朝野局势却如盛夏,压抑焦灼,令人窒息的紧张。
京城外,南方刚经了洪水,又来了旱灾,流民匪寇不可禁止。北面辽军草肥马壮,蠢蠢欲动,想在入冬前攻破周朝边城。
朝堂上更是腥风血雨。去年此时,尚有中立的实力,如今形势却已容不得观望。卫家裹挟的赵氏皇族,还是想取赵家而代之的陆氏,总要选一个押注的。
论拳头大小,自然是陆家占上风,是以卫家内部也渐渐有了分歧,传言年关之前,卫家便要领兵回江南。联系到近来卫党在朝政上缩手缩脚,似乎并非空虚来风。
不过,无论外面的世界怎样,京城的百姓既没受到灾荒,也没有流寇蛮族侵扰,日子还是一天天,稀松平常地过。
就连陆府也不例外,至少外人看来是如此。
七月收尾,八月未到,陆府上下已经开始为中秋忙碌了。
这日阮明姝备好一波节礼,吩咐管家算好时日,早早往秦州、巴蜀等地送。
午间睡醒,陈州来的家书到了。阮明蕙简直像记账一般,事无巨细,都要提上一嘴,每次来信,都是厚厚一沓。
这倒是正合阮明姝的意,每次她读完妹妹的信,也就放下心了。这一回又是仔仔细细看了两遍,被妹妹日渐诙谐的笔法逗笑了。
傍晚的时候,她开始提笔写回信。没写几行,便又觉得困乏了,心情毛毛躁躁的,不痛快。可她搁下笔,仔细想了好久,也没想出到底有什么事让她不痛快。
传膳后,她也提不起胃口。
“天气热,没胃口,天气冷了,还是没胃口。”阮明姝直摇头,“明儿找王姑姑看看吧。”
墨兰听了,若有所思。
“夫人您这个月,好像又没来月事?”她每日贴身伺候阮明姝,自然知晓这些。
“是啊。”阮明姝越发心烦了。
“那......”墨兰眨了眨眼睛,开了口,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阮明姝正要问她想说什么,忽然领悟过来。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又兴奋又忐忑:“难道,我这是......”
话说一半,她就把嘴捂住,生怕说出来就不灵了。
也难怪她这么兴奋,从她到陆君潜身边一年多了,肚子半点动静也没有。陆君潜是不急,可她急呀。避子药的事儿就像跟钉子一样扎在心里,叫她忍不住胡思乱想:是不是自己身子太弱,吃那药上了根基,所以不好受孕了?
若是一时的还好,慢慢调理;可若是十年八年都没子嗣,那可就难办了。让陆君潜纳妾,她定是不依的,难道要去抱养一个,那这对陆君潜来说也太委屈了吧.....
她越想越离谱,以至于那段时间郁郁寡欢,在房事上忽而热情似火,忽而冷淡如冰。后来叫陆君潜发现了,好一番安慰承诺,才将此事暂揭过去。
阮明姝越想越期待。
“这会子找大夫把脉,会不会太晚了呀,又不是看病,显得我很急躁.......”她手指敲着桌子,像是在和墨兰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将军回来了!”外间柳芽儿禀告。
阮明姝起身去迎,脸上止不住笑。
“今儿这么早?”她挽着陆君潜的胳膊问。
陆君潜抱了抱她,神色凝重。
阮明姝收住笑,握着他的手问:“怎么了?”
“有趟车队回秦州,你要不要跟着回去看看。”陆君潜抚着她的脸颊,温声问。
阮明姝怔了一下,但很快,她明白陆君潜为何这样问。
“我不想,我要留在这儿。”她紧紧抱住他,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你说过的,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会在一起。”
陆君潜喉结动了动,半响,大手抚上她的发顶。
“好。”他低声道。
阮明姝松了口气,紧紧闭上眼,平复慌乱的心跳。
“最近都不要离府,乖乖呆在家里,一切有我。”陆君潜叮嘱道。
阮明姝点头。
两人十指紧扣。
*
借团圆节之由,阮明姝陪赵婉回到陆家老宅。
令她稍稍意外的是,不愿回秦州的不只她一人,老太太、陆有容,甚至周氏,都坚持留下。
八月十四,中秋前一日。
阮明姝起得很早,她亲手为陆君潜穿上护心软甲,又替他套上朝服。
他贴着她的额头,认真道:“好好守在家里,等我来接你。”
阮明姝踮起脚,在他薄唇上亲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你都有我。”她同样认真地回他。
这一天,陆府从午时起就大门紧闭。
层层守卫,固若金汤。
阮明姝坐在房内,她等待着,心情平静。走到今天这一步,成也罢,败也好,没有回头路,也不必后悔。
然而直至天完全黑下,外面依然一点消息没有,阮明姝多少有些心慌。
她袖中藏着一把匕首,又是从陆君潜处“抢”的。她答应过他,不会拿这把匕首对着自己。
可如果有何不测......她只能惹他生气了。
月上中天。
此时心慌的可不只是阮明姝,府中女眷很有默契地来到老太太跟前。
连赵婉都过来了。
老太太目光从媳妇儿、孙女、重孙女儿等人脸上一一扫过,笑道:“怎么都不说话?”
众人都不敢开口,缄默着垂着头。还是周氏,强笑着回道:“老太太,这不都等着爷们回来么。”
此情此景,阮明姝觉得周氏都没那么讨厌了。
“别急,没有消息才是好事。”老太太沉稳的声音像给众人塞了定心丸,“西郊大营的兵已经进城,外面戒严了。早则下半夜,迟则明儿一早,等皇宫戒卫全部换掉,他们就能回来了。”
“可是真的?”周氏原本还很镇定的模样,闻言瞬间捂住嘴,又拍着胸口顺气。
赵婉亦长长松了口气,望向老太太的眼神多了几分敬意。
破晓时分,乾元宫洪钟响起,钟声穿过层檐叠脊,在暗白的穹顶下久久回绕。
在京的文武官员仓惶往宫中赶去。
高墙矗立的宫道上,尸体散乱,血流未干。
玉台上,陆君潜拿出诏书,赵见昱苍白着脸接过。
“不必看了。”陆君潜淡淡道,“直接宣。”
残月隐去,旭日初升。
赵见昱被陆君潜高大的阴影笼罩住,修长瘦弱的身子抖了一下,他将诏书递给一旁的掌印太监李全。
“......驸马卫怀远,并其弟卫敬攸,有不臣之心,星夜逼宫,意图谋反,仰赖大将军恩威,二人业已伏诛......封大将军为摄政王,总领一切军政要务;皇宫护卫,暂由稽巡司接管......” 李全尖细的声音响起,回荡在城楼之间。
台下百官跪伏,神色各异,待宣旨完毕,却又都叩首,齐声道:“陛下圣明,吾等领旨听命......”
*
阮明姝站在碧梧宫前, 仰头看那三个斑驳黯淡的字儿。
秋风吹得她发鬓微乱,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
一旁侍立的老太监谄媚道:“王妃娘娘,这儿废弃多年,不太吉利,老奴带您去别处看看吧。懿坤宫已经打扫干净,大小物件全换了.....”
“我想进去看看。”阮明姝打断他。
老太监愣怔一下,转眼间又是眉开眼笑的恭顺模样:“好嘞,老奴给您领路。这碧梧宫啊,老奴也曾当过差。当年住这里的是一位姓李的娘娘,那真是美如天仙呀,当然比起王妃您,那还是萤光对皓月......”
宫殿常年没有人住,门一推开,阮明姝就被灰尘呛得咳嗽起来。
她略略朝里看了看,便叫小太监把门关上。
走到院子里,她摸了摸两棵青梧。
二十年了,繁茂常青依旧。
而她,又回来了。
“王妃娘娘,王爷到处找您呢。”两个小宫女跑过来禀告。
阮明姝刚蹲下,正用小树枝戳树下的蚂蚁。
她有点意犹未尽。
但还是见夫君要紧,于是起身拍拍衣服:“带我过去吧。”
宫女在一旁引路,带着阮明姝和云拂走了许久,直至一处连着长廊的亭台。
阮明姝瞧见陆君潜旁边还有一人,定睛看了看,认出是江寒原。因这位江大人年轻、模样俊,家世清白简单,阮明姝之前还想着给妹妹留意留意.....
现在嘛,阮明姝想起父亲信上说:“每提婚嫁之事,汝妹辄然变色,数日不理为父......”
阮明姝笑着摇摇头。
亭子里只陆君潜和江寒原两人,几名青衣卫远远在亭外侯着。
阮明姝走过去,便没人通报,也没人阻拦。
“属下的意思是,连同盛意公主,斩草除根,一个不留。”江寒原的声音飘来。
阮明姝愣了一下,停住脚步。
“明日再议,你先回去。”陆君潜看着不远处的阮明姝,说道。
江寒原还想再劝,但见阮明姝已经走过来,只好拱拱手:“望将军三思。”
阮明姝看着江寒原离去的身影,犹豫着问:“他说的一个不留,是盛意,还有谁?”
“赵见昱、叶氏,还有赵、叶两族几百号男丁。”陆君潜也不瞒她。
“诛杀帝后,会不会留下话柄?”
“杀人的方式很多,染病,自尽,抑郁而终,”陆君潜顿了顿,“当然,他也不一定要死,支持寒原的人不多。你若是顾忌......”
阮明姝摇摇头:“不必问我,也不必告诉我。”
“刚去哪了?”陆君潜换了话头,拉她在石凳上坐下。
“碧梧宫。”阮明姝如实回答道,末了又问,“我以后能回那儿住么?”
“好。”
“我还是要当皇后的,碧梧宫就是皇后的寝宫,懿坤宫我不住,也不能让其他人住。”
“好。”
“我提什么要求,你都会说好么?” 阮明姝歪头问。
陆君潜弹她的脑门。
“我想见赵见昱,还有叶献则。”阮明姝说。
*
阮明姝见到赵见昱时,他还在抚琴,轻拢慢捻,嘴里唱着柔而慢的曲调,像陷在繁花依旧的梦中。
负责看守的青衣卫却是面无表情,并不爱听这风雅的曲。
昏暗的殿宇,门窗紧闭,白日里仍点着火烛。
“你来啦,姮儿。”赵见昱背对着她,修长如玉的手从丝弦处翩然而下。
阮明姝眉目冷冷。
赵见昱转过身。
两人目光对上,互相知晓了模样。
“原来这么像我......”赵见昱怔了一下,喃喃道。
虽知他说的是相貌,但阮明姝仍忍不住烦恶。
“朕知道你要来。”赵见昱颤巍巍起身,走到桌案旁。
六七道玄锦龙纹卷轴,式样略有不同,皆摆在一起。他拿起最上方的一道,递给阮明姝。
阮明姝沉默着接过,展开看了看,果然是为李妃平反的诏书。
她看到诏书上字字句句写的都是叶后的错,嘴角露出嘲讽的笑。
“我来,是想确认一件事,”阮明姝将诏书重新卷起,放在书案上,“当年你明知我娘无辜,却放任叶后陷害她,尔后又虐待我。”
赵见昱脸色白了又白。
阮明姝只瞧出他的惧意,却没感到他有丝毫愧疚悔过。
“仅仅因为你畏惧叶家么?”阮明姝问。
赵见昱缓了缓,才道:“献则毕竟是我的发妻,她嫁来时,我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十载情深 ,我自然信她......”
“你也配说情深?”阮明姝简直要笑了,“你不是情深,而是无能,无论是为人,还是为君,都无能至极。”
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皇帝,赵见昱脸上闪过恼意,却又不敢发怒,只用无奈的语气道:“阿姝,这世间最难做的便是皇帝, 父皇也是有不得已的......”
“别在我面前自称父皇,”阮明姝打断他,“你纵容叶后害死我娘,是因为你发现,即使用权位逼迫她委身于你,她也从来没有爱过你。”
“砰——”地一声,赵见昱指下琴弦绷断。
“你、你住口!住口!”他浑身发抖,苍白的手指着阮明姝。
阮明姝笑了,笑意中是解脱,也是释然。
若说问之前,她只有七八分把握,赵见昱的反映,倒叫她十足笃定了。
自她从赵婉处得知,赵见昱对叶后陷害李妃一事,不仅知情,而且顺水推舟,她便一直在想:为什么?
她问陆君潜,陆君潜说当年叶家权势滔天,赵见昱不过是个傀儡皇帝,懦弱无能,没什么说不通的。
阮明姝却觉得没这么简单:赵见昱如果无能至此,叶献则想害她娘,又何必大费周折?随便寻个由头将人处死便是。
其后某天,阮明蕙来府上玩,晚间两人坐在花藤架下纳凉,其时星河璀璨。阮明蕙望着繁星,小脸带笑:“阿姐,你还记得小时候么,夏夜里咱们也是在院子里纳凉,我俩就缠着娘亲讲故事。”
阮明姝听得莞尔,也被勾起回忆。想着想着,她发现娘亲讲的故事里都有赵见昱、叶献则的影子,自然也有她娘——
善良的姑娘心有所属,却被迫做皇帝的妃子,饱受皇后欺凌。
但在娘亲讲的故事中,很多时候结局是美好的,姑娘最后带上家人,和心上人远走高飞。
阮明姝印象最深的一个故事是,渔家小姑娘被掳进宫中,忍辱负重十载,最后逃离了京城,在远离尘嚣之地找到了她的意中人——一位曾照顾过她的内侍。
那时候阮明姝年纪小,捂着小嘴讶道:“这故事不对!娘,内侍不是太监么,怎么能和姑娘在一起呢?”
她记得娘亲垂下眉眼,温柔如画,对她说:“世人,皆有爱,没有什么不对的。”
.......
阮明姝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夜久久未眠。
第二日恰逢李成离京,送别之时,李成正要上马。阮明姝忽然问:“舅舅,当年领你们入宫的那位内侍义兄,可还好?”
李成牵着马绳的手一僵,有些震惊地望向阮明姝。
阮明姝朝他笑笑,平和恬静。
李成沉默片刻,俄而也如阮明姝般,释然道:“我们入宫的第五年,老皇帝惨死,新皇登基。义兄便离开京城,不知所踪。后来才知,他得了重病,离宫不久就.......”
春末夏初的时节,暖风吹得杨絮飘飞,落花纷纷。
李成的目光穿越星雨般的飞花点点,似乎又瞧见了那人飞眉入鬓,凤眸冷决的脸。看着他一袭蟒袍,风华无双,亲手将老皇帝送上西天……
李成自嘲地笑了笑,他确实哪哪都比不上义兄。
可他当年却看不明白,不愿意相信芊芊是真的喜欢义兄。
“舅舅?”阮明蕙好奇地喊了他一声。
李成回过神来,笑着揉揉小侄女的头,又对阮明姝说:“我义兄,他是内侍,也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不比世间任何男儿逊色。”
枣红马载着李成往南疾驰,他身后,是挥着小手喊“舅舅保重”的阮明蕙,还有泪眼模糊的阮明姝。
*
阮明姝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再没兴趣多看赵见昱一眼。
她理了理裙裾,转身朝外走。
“姮儿,姮儿!”还在惊惶震怒中的赵见昱见状急了,探身要去抓她的衣袖。
“啪——”地一声,随着赵见昱一声痛叫,他手面叫铜钱一样的东西击中,留下通红的印记。
出手的青衣卫依旧面无表情:“还请陛下端坐。”
赵见昱来不及气恼,见阮明姝闻声回头看向他,忙道:“阿姝,父皇亏欠你们的,日后一定补偿。朕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不能看着陆君潜害爹!”
“补偿?”阮明姝笑了,“你下去向我娘谢罪再说吧。”
“不,”阮明姝说完摇了摇头,“你不配,你根本不配再见她.....”
赵见昱惶然变色:“姮儿,你想让陆君潜杀了父皇,你怎敢做如此有位天理之事!?”
“他们若要杀你,我不会拦,也拦不住。”阮明姝平静道,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可若他们留下你的命,我绝对不会叫你好过。”
说罢,径直离去,也不理会身后仓惶辩解的赵见昱。
阮明姝走出偏殿,一抬眸,就撞上陆君潜山海般沉稳的目光。
他抱着双臂,斜靠在雕栏上,长腿随意伸展,显然是等她多时了。
身后,两扇木门缓缓阖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愤怒、仇恨,似乎所有阴沉晦暗的情绪都被这两扇门隔断,阮明姝目光所至,一切皆明亮柔和起来。
“不是说好了,不用等我。”阮明姝轻提裙摆,小跑过去,像是抱怨,嘴角却翘起来。
陆君潜没回话,只将人按住,凝神细看。
没有哭,也没见不高兴的样子。
倒叫他有些意外。
“我没事,”阮明姝知道他在想什么,没好气地轻推他一下,“走吧。”
“叶献则关在冷宫,乘步辇过去。”
“......不了,我已经不想见她了。”阮明姝摇摇头。
陆君潜显然不解:“怎么了?”
“就是觉得没必要,不想在这些人身上费神,扰了好心情。”阮明姝叹了口气,如实道。
陆君潜想了想:“好。”
“不过,”阮明姝晃了晃他的手,“她害死那么多人,可不止我娘。赵见昱的诏书都写好了,让她以命偿命,不过分吧?”
陆君潜点点头:“她当死。”
“让她自缢吧。告诉她,如果不想拖累赵令柔,就自己了断。”阮明姝也不遮掩。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陆君潜停下脚步,微微皱眉望向她。
“怎么,我这法子不好么?你也舍不得杀赵令柔,岂不是一举两得。”阮明姝笑笑。
陆君潜没否认。
阮明姝虽然早就猜到了,仍不免有些吃味:“干嘛不说话?”
陆君潜将人按住,揉她的脑袋,颇为气恼却又不得不承认:“我只是念着.....”
“我知道。你幼时在京城为质,她对你诸多偏袒照顾,你念着这份情。”阮明姝正容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娘的仇,我只找赵见昱和叶献则。至于赵令柔,你不必顾及我,只要想好怎么说服你手下那帮人便好。”
“其实,”阮明姝顿了顿,“那日我听到江大人让你斩草除根,杀掉赵令柔,还有些害怕呢。若你真的毫不犹豫杀了她,就不是我喜欢的陆君潜了。”
陆君潜深深看她。
如今政变成功,他离皇位只一步之遥,却没有丝毫轻松。这种含蓄暗藏的压力,不仅来自内外敌人,还来自他的拥趸们。
在乾坤未定之时,他们,即世人嘴中的“陆党”,像铁板一样粘成一块儿。如今,他还未正式登基,底下已经渐渐分化出两三派,争夺追随他的回报。
而他,当置于“君”这个角色上,与属下们再不是简单的“荣辱与共,相辅相成”。君臣之间,也是相互掣肘的。可以预见,将来他耗费的心神只会与日俱增。
是以这几日,陆君潜的心情不仅没有大功告成的狂喜,反倒是有几分索然无味与茫然。
可他依然是坚定的,这条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头。况且,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他要一统江山,要彻底将北狄从舆图上抹去.......
只是这份坚定,总是伴着孤独,还有望不到尽头的疲惫。
“怎么这样看着我?”阮明姝拍拍他的脸,有些担心,“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陆君潜握着她的手,摇摇头:“我还有你。”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爱他、懂他,永远站在他这边。
这条路,便没有那么孤独,那么累。
“你当然有我了,好好的说这个,莫名其妙。”阮明姝不明所以,撇撇嘴,还当他是有意避开赵令柔的话题。
陆君潜漆黑的眸子里闪过笑意,晃着她的手,继续朝前走。
“我在想,留她一命,或许还不如给她个痛快。”陆君潜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她的丈夫、父母亲族都难逃一死,孤身一人活着的话.....”
“你打住!”阮明姝气呼呼道,“你当我是宰相么,度量这么大,听你在这儿替她着想?我告诉你,我的器量只有这么点儿,”
阮明姝说着,捏着两根手指比了比,“放任你念着旧情,已经是极限了,你还敢为她考虑起往后余生了?我不许!”
“要是发现你和她藕断丝连,陆君潜,我.....我,”阮明姝越想越气,她近来似乎更容易动怒了,“我离了你!你自个儿享万里江山,温香无边吧!”
“别说傻话!”陆君潜最不爱听她说这些,什么离了他,再不见他。
她妄想。
阮明姝气得一跺脚,故意甩开他的手:“说好的有话说话,再不吵架,你现在又吼我!?”
她说得理直气壮,丝毫不想是谁先发脾气的。
陆君潜只好服软:“好,不吵。我不会管她余生如何,我只要她翻不起浪花。”
说着,他强硬地抓回阮明姝的手,紧紧握着。
见阮明姝仍撅着小嘴,又扒开她的小手,在她手心挠痒。
阮明姝没憋住笑,粉拳捶了他数下。
两人下了台阶,从高高的宫墙下走过。
夕阳西斜,有群鸟飞过。
“我们是不是快搬进来了呀。”阮明姝望着绵延的楼台宫阙问。
“嗯。”陆君潜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你怕么?”
“怕?怕什么?”阮明姝嗤了一声,“当年那么凶险,我还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远远地,是碧梧宫后那棵参天桃木。
枯木又容,可想来年春日的灼灼其华。
“我是想,最好早些搬来,”阮明姝忽然变慢了语调,“否则再过几个月,我怕自个儿没精力操心,行动起来也不方便。”
陆君潜先是有些疑惑,但没多时,他猛地驻足。
又惊又喜,还有些忐忑地望着阮明姝。
“怎么啦?”阮明姝眨眨眼,故意问。
“阿姮,你......”陆君潜破天荒地语塞,像个纯情无措的少年。
阮明姝“噗哧”笑出声来,舍不得再逗他。
她拉着陆君潜的大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我不知流了多少泪,送子观音娘娘才听到,你可要对我好一些,”阮明姝小脸仰起,“也要对我们的宝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