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明姝想着红绫婚礼一过就动身回京, 便在匾额铺添了钱,叫他们加急做,最迟后日就把东西送来。
出来匾额铺, 几人便去人市,找到个靠谱人伢子, 挑了两个奴婢两个小厮。四个俱是十岁左右,既干得来活,又是孩子, 时日长了能养出点感情来。
阮明姝在挑奴仆一事上谨慎了些,花了小半日时间一一探问考验, 最终才挑定。付好钱,收了契,便由红绫绿绮一人领着个小丫头,赵奚带着两个小男孩一路往徐府走。
眼皮兀自跳着,心中不安又焦躁, 阮明姝没走几步就频频四下环望。
是他么?
阮明姝默念着那三个字,一时间连呼吸都不会了。
可是她望眼欲穿,也没有瞧见日夜牵念的身影。
“小姐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绿绮担忧地问。
“没有。”阮明姝摇头, 神色落寞, 掩饰不住。
怎么可能会是他呢, 我在做什么梦。阮明姝自嘲一笑, 心中酸涩难言。
她深深吸了口气,柳腰挺直, 强打精神继续朝前走。
风未住,雨已停。
在江南湿润缠绵的青石街道上,阮明的目光从一张张陌生的脸上点过。最终, 她痴人说梦般的期冀寸寸燃烬,飞灰于心。
她收回视线,默然走着,忽地被迎面而来的男人撞了下肩臂。
阮明姝不由蹙眉,抬眼时,冷漠双眸带着迁怒的怪罪。
却在与那人低垂的眼神交汇时陡然睁大,唯留惊颤。
灰旧的帽沿低低压着,直遮双眉,肌肤暗黄,长疤狰狞,两腮长须杂乱。
陆君潜从不会这般邋遢粗野。
可阮明姝知道是他。
他可以用裘帽遮住额眉,可以乔装打扮,但人的眼睛却说不了谎。
那对寒潭似的星眸,早已烙在她心上。他眼皮上流畅深邃的褶子,她都能分毫不差地描绘出来。
身子不可制止地轻颤,她本能地害怕,却又不知死活地高兴。
两瓣朱唇轻启,却说不出话。她不敢叫他的名字,暴露身份对他来说太危险了。
叫她始料未及的是,陆君潜淡而无澜的眼神扫过她,没有半分柔情,转瞬即逝。
他就这样与她擦肩而过,大步离去。
阮明姝纤手伸出,只捕到他袖下抛却的一缕虚风。
*
阮明姝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徐府的。
她似乎魂魄出窍,整个人被分成了两半。神魂还在因陆君潜冷漠的视而不见颤栗疼痛,身体却默默做着一切她该做的事。
她安置了四个小娃娃,温声安抚他们,叫他们先下去歇息。她还同红绫绿绮商量好,新买的宅子在她离开后如何看护。她甚至同众人一起欢欢笑笑用了晚膳,商讨后日婚宴她作为娘家人要做些什么。
但在进行这一切的同时,她始终倒悬着刺痛的心,猜测着陆君潜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她?
她本不敢相信,陆君潜会不顾安危、以身犯险来吴州。可现在她亲眼见到他了,他却毫无反应。
她宁愿他气她、恨她,质问她。
这样,她也不必如此不甘。
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为她而来,所以才会对她视而不见。倨傲如他,被这样欺骗玩弄,留她一命,形同陌路,已是仁慈。
*
天已黑下许久,见正经事商量得差不多了,阮明姝实在撑不住,起身歉然道:“今日走了许多路,这会子太累了,我先回去歇息。”
“我也一起。”赵奚轻声道。
他默默走在阮明姝身后,一路无言。
阮明姝和绿绮、赵奚住同一个院子,阮明姝住的堂屋,赵奚和绿绮分住东西两厢。
跨进院门时,夜色中又飘起细濛濛的雨。
阮明姝似无所觉,既不从长廊绕道,也不撑伞,直直从庭中碎石路往正屋走。
“阿姝。”赵奚叫住要关门的她。
“嗯?”阮明姝没什么精神,但仍看向他。
赵奚薄唇动了动,最终将询问的话忍下:“有事就叫我一声。”
阮明姝笑笑,颔首道:“嗯,你也休息吧,这几天有得忙呢。”
背身阖上门,阮明姝便再也忍不住,捂住酸热的眼眶,颓然蹲下。
许久,她才将泪意压住,缓缓站起身朝里屋走。
失魂落魄坐下,却发现原本空荡荡的桌面,不知何时多了封信。
纸封上一个“姮”字,铁画银钩,锋芒毕露。
*
夜雨连江,形如画舫的客船将铁锚勾在岸边,孤零零停靠着。
这处不是正经渡口,加之黑夜,更加寂静冷清。客船上悬着一溜圈的彩绘芙蓉灯,透过灯纸的风将光亮吹得时时晃动。
陆君潜站在檐下,身形高大,英挺如玉山,似乎惊涛骇浪也不能将之动摇。
却被江南这缠绵悱恻的雨乱了心神。
“爷,该起船了。现在风向好,明一早就能到常州。”船厢后头走出位清瘦青年,恭敬在他身后提醒。
陆君潜抬了抬眼皮,阴云厚遮的灰蓝夜空,细雨丝丝,皎月不知何处。
岸上细柳垂丝,青石道上空无一人。
从徐府到此处,不过几步路。
她不会来了。
*
那张信笺,写的不过寥寥数语。被阮明姝压在掌下,不敢再读第二遍。
放佛多看一眼,她就会奋不顾身冲出去,什么也不想,什么都抛却。
“冷静一些,别冲动。”她闭上眼,秀眉深皱,额间生出细密的汗。
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感情用事,前功尽弃。长痛不如短痛,既然陆君潜说了,这是最后一次等她,何不挥剑斩情丝,断了叫她愁肠百结的无望爱慕。
“对,该这样。”她喃喃自语,说服自己,“只要挨过这一时,以后便是海阔天空,无牵无挂。”
他说会放过我,我也会忘记他。
于彼此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阮明姝点着头,眼泪却是涌泉般不知停歇。
陆君潜是个混蛋,“一笔勾销,再无瓜葛”,他竟说得这般轻飘飘。
而她比陆君潜还混蛋,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她曾多么恳切地求他放了她,到头来,伤心的是她,放不下的也是她。
赵奚隔门而立,听了许久,阮明姝的抽泣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阿姐。”他叩了叩门。
屋内哭声戛然止住。
“什么事?”阮明姝颤着声音问,
“外面黑,若要出门,我送你。”他嘴中都是苦意。
片刻后,阮明姝推开门,秀容之上仍是泪痕道道。
“你看了信?”阮明姝问他。
赵奚避开她的目光:“我怕信里有问题,才打开的,不是有意偷看。”
阮明姝吸了吸鼻子,抹去眼角绵延的泪:“没事儿。”
“还来得及。”赵奚看着她,伤感又温柔。
“......什么?”阮明姝哭得眼皮儿都泛红,愕然抬眸看他。
赵奚伸出手,轻轻将她额间湿乱的碎发拨正,隐忍克制住满腔爱意,指尖都不曾冒犯触及她肌肤。
“他能来吴州,便是为你赌上性命。去吧,阿姐。”赵奚笑笑,也红了眼圈。
*
路上很黑,天上飘着雨,地上是坑洼的积水。
阮明姝跑得急,索性连伞都扔了。
绣鞋裙摆早已湿透,视线也被雨水打得模糊。夜风迎面,又呼啸着从耳侧飞过。
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赵奚在后面默默护着她。
情之一字,并不可恶,也不可怕。它叫勇敢的人更加勇敢,温暖的人更加温暖,比如赵奚。
而她的怯懦多疑、纠结痛苦,不因“情”,也不因陆君潜,只因她自己。她连自己都不信,陆君潜又能有什么办法?
她受够了这个患得患失、永远在折磨自己的阮明姝。将来怎样,没人说得清楚,至少现在,她放不下这个男人。
她要站在陆君潜面前,平视他,一字一句告诉他:
她喜欢他,但她是自由的,如果他能以同样的感情回应她,她会爱他、珍惜他。即使无名无分,她也愿意,只要他唯她一人。
如果他做不到,那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就这么简单。
*
可当她赶到唤柳桥畔时,渡头檐下,孤灯昏暗,两岸灯火点点,照得一叶客船远远离岸,遥遥北上。
万般情思决意都如潮水,颓然逝去。
她跑得太急,望着越行越远的客船,力气陡然抽离,双腿无力弯下。
埋首无声低泣。
她听到脚步声,一柄伞为她遮住风雨。
“我没事,赶不上就算了。”她不敢抬头,只觉今夜丢尽了脸,强撑着对赵奚说。
浅碧色的衣衫被雨水打湿,虽不见透,却贴在肌骨,勾勒出她美丽脆弱的背脊。娇躯轻轻颤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哭泣。
“你哭什么。”男人低声问,听不出是生气,还是心疼,又或者都有些。
阮明姝慌乱抬起头,被雨水打湿的秀发贴着额角,长睫之上犹挂泪滴。
“你不是要走了么,再不等我,从此陌路么?”她反应过来,冻得苍白的脸因恼怒烧红,滚烫的泪珠一颗颗落下。
陆君潜哪里想到,她竟还敢跟责难他?她不该扑到他怀里,哭着同他说,她错了,以后再不敢了么?
他沉了口气,压下怒意,冷横着眉问她:“你到底作些什么?跑的是你,哭哭啼啼也是你。是怕自己过得舒服,还是怕我过得舒服?”
“我——”阮明姝一时无言以对,脸涨得更红。
“我爱怎样便怎样,”她气恼道,“你纳小妾,娶老婆,还想我三从四德,乖乖等你么?”
陆君潜将伞朝她一扔,阮明姝慌忙接着。
陆君潜阴沉着脸,开始解扣子。
“这里可不是京城,你不要乱来!”阮明姝急了,跺脚警告。
“披着。”他夺过伞,将外套扔给阮明姝。
阮明姝看了看怀中带着体温的袍衣,又瞧了瞧雨色中陆君潜晦暗不明的脸。
纸伞稳稳撑在她头上,他的肩膀却淋湿了大半。
于是她便哑了火,一点儿气话也说不出,心里酸酸涨涨,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你怎么总哭,我又怎么你了?”陆君潜无奈至极。只要瞧见她流泪,他便心烦意乱,毫无办法。
阮明姝擦擦泪,仰头望向他:“你来找我的,是不是?”
快说是,让我抱抱你,好好看看你,阮明姝祷念着。
陆君潜却错开目光,昂首倨傲道:“你这般自以为是?”
阮明姝愣了一下,退后几步。地上湿滑,险些摔倒。
“别乱动!”陆君潜一把抓住她,拽回自己身边,怒气难以抑制。
“你不是来找我的么?”阮明姝不依不挠地问。
陆君潜低头,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泛红的鼻尖,一时间说不出重话来。可他又很恼怒,生她的气,不想承认。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有什么区别。”他故作不屑。
“区别大了!”阮明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
“陆......”她顿了顿,避开他的名字。
“你听好,”她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是为了我来吴州,我向你道歉。我不该不辞而别,叫你担心,以身犯险。”
“若不是呢?”陆君潜声音转寒,一步步逼近她。
“如果不是,那你就请回吧。”阮明姝什么也不怕了,“我信上说得很清楚,心意已决,再不会变。”
“信?”陆君潜问,“我没看到你的信。”
阮明姝愣了下,犹疑道:“你......不会还没回京城吧?”
陆君潜像被揭开糗事般,气恼地要将她捉回怀里。
他根本不必捉,阮明姝忽然向前,扑到他怀里,张臂紧紧抱住他。
“你是不是从秦州赶来的,”她呜咽着问,“我该想到的,你都瘦了......”
陆君潜叫她这么投怀送抱,一时气消了大半,耳廓可疑地泛红。
“你很得意吧?”他心里发恼,将阮明姝的小脑袋从怀里揪出来,捏着她的下巴问,“你信里写了什么?”
她倔着脑袋,真就很得意:“没什么,只不过是恭喜将军娶妻纳妾,我也要远走他乡,另觅良人。”
“你哪来的胆子?”陆君潜气到冷笑。
“因为我知道,将军心高气傲,最不屑勉强。难道不是么?您还说我今晚若是不来,以后就当没我这个人呢!”她这话,前半句是真,后半句却带了气恼。
陆君潜沉沉望着她,眼神难掩失望:“我临走前的话,你有听进去一句么?”
“......你让我放心。”阮明姝心虚地低下头,许久才回他,“可是那时已经太晚了,我都下决心要走了。”
“决心又是什么狗屁东西,”陆君潜嗤笑一声,说出压抑已久的不满,“什么都比我要紧。”
阮明姝身子一颤,无措地望着他:“不是的,因为我已经同老太太说了,我没有办法......”
“你总有很多借口。”陆君潜疲倦地摆摆手,叫她不要说了,“跟我回去,没有下一次了。阮明姝。”
阮明姝杵在原地,摇头道:“我还不能走,后日就是迎娶大礼......”
她不提还好,她这一说,“迎娶”两个字就像点燃的火信,瞬间引爆陆君潜的滔天怒气。
“你还敢提?”他捏着她的脸,力气之大,疼得她眼泪直流,哀声求饶。
他起初根本不信她会另嫁她人,她明明这么作这么醋,爱惨了他。况且即使另嫁,她也不会抛下父亲妹妹,独自来人生地不熟的吴州。
可府上家丁却明明白白告诉他:新郎是徐府的家主,新娘则是京城来的,姓阮。
他刻意不提此事,是怕自己失控,吓得她不敢回京城。他要先将人牵回去,再叫她知道,她做了有多么愚蠢的决定。
“放开....唔......好疼!”阮明姝被他捏得小脸变形,疼得哭起来,呜呜咽咽说不清话。
一对上陆君潜赤红的双目,她便知道他定是误会了,可偏偏两腮叫他捏着,解释的话都说不出。
“另嫁?”他笑了,在她耳边道,“你想都别想,死了都别想。”
*
纸伞早被抛到一边,随风打着转。
阮明姝撞到柳树粗壮的树干上,后背硌得生疼。陆君潜带着冰凉雨意的触上她脖颈。
“不要.....”这可是在街道上,阮明姝怕极了。
可是求饶的话都被他悉数堵住,她被制住后颈,仰起脖子承受着他粗暴愤怒的吻。
陆君潜太熟悉她的身体,很快就让她软得像水一般,呜呜直哭。
他将作乱的手抽出,修长的手指沾满晶莹,晃在阮明姝的眼前,志得意满。
“那弱鸡也能叫你这样么?”他恶劣地问,妒火炽盛。
阮明姝死死咬着唇,屈辱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倔强地不愿流下。
他为何总要这样,一边对她好,叫她坠入罗网,一边又要伤害她,折辱她。
“他有什么好?”他捏着她的肩膀质问。
阮明姝喉咙动了动,美目泛红,已经有些肿痛。
陆君潜愈发燥怒,捏着阮明姝的下巴,迫她看着他:“我哪里比不上他?”
“他愿意娶我。”阮明姝定定看着他。
陆君潜一怔,钳住她的手不由松下。
阮明姝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怎么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