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个世界对我这么狠,为什么这么的艰难…为什么!”
青年先是崩溃大哭,随后伏在他肩头,像是雨夜中被暴雨淋湿的狗一样,呜咽。
段轻舟抚摸他的脊背,将青年圈进怀里,只觉得哽塞到无法说出一个字。
青年死死的抓住他的袖子,一语不发,泪流满面,极力隐忍下的哭腔,“太傅,我什么都没有了。”
段轻舟紧紧拥着少年,用一种极力稳定的语调安抚他:“殿下,你还有臣。”
“臣会一直陪着你。”
相墨哭的颤抖,红着的眼抬头与他对视,眼里看不见一点希望。他那种胸口的震颤,几乎是要笑出来了,“太傅,你不会的,你从来只是可怜我……”
否定自己,否定别人。
一切都被扔进了黑暗之中。
连他自己,一起被蒙上了灰尘。
“不是可怜,臣从前就说过,臣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段轻舟看着他,眼中神情认真,软和下来的气质有种悲天悯人的温柔。
“陪在我身边?呵,我都忘了,你现在就是相景玉的人,不是对我说不能回到以前了吗,现在又是干什么……少对我假惺惺!”
相墨一把推开他,眼神一瞬间灰沉又冷漠,像是刺猬竖起来全身的尖刺。
“臣的行为没有变,臣的意图也从来没有变,殿下,变得是你的心。你从来都不信臣,看见臣与二殿下走的近便许多猜忌和揣测,臣的一句真心之语你能曲解成谎言和欺骗。”
“殿下,臣一直在你身边。”
“臣是殿下的老师,是殿下可以信任的亲近的人,引导殿下是臣一辈子的任务。”
“你投靠了二王兄!你与我现在又怎能算亲近?分明前不久刚说过不能同之前一样接近,骗子!你不过是习惯可怜别人,我最不需要你的可怜!”
相墨咬牙切齿的瞪着他,脸上的泪痕纵横,线条流畅的脸上带着愤怒和逃避。
段轻舟又悲哀又愤怒,只觉得自己还是的太晚了,没能将相墨性格的根源改正,只改了些表面上的东西。
他忽然心凉的发现,云诞说的话……竟然这样早的便应验了。
人的性格,真的改变不了吗?
命运呢?
他还是不愿意相信。
他近乎悲愤的解释,“我若不投靠二王子,如今早已深陷牢狱,或许也已丧命。就像殿下投奔平阳侯,只是为了活着不是吗?为什么殿下要因此而觉得臣心有异!”
“殿下从来只会猜忌我的衷心和忠诚,却不关心我是为什么这样做。”
“殿下从来没问我是为什么非要找二殿下不可,若非不得已,我怎会离开王都!殿下不知道,将你推下悬崖后,我亦被恼怒的周王关进地牢,逃出来便是顶着个逃犯的头衔,谁人敢收留?”
“若不是被捉后想起二殿下来,或许现在你就只能见一具尸体!”
“你很聪颖,应该知道军营中别人都称呼我什么。你仍唤我一句太傅,我在心中仔细的给你找理由,想你可能还是愿意敬我为师,但你自己最清楚这两个字在你心里究竟是敬重还是讽刺。”
“殿下,有些话臣不说不代表不在意,只是为人师表,理应表率,理应宽仁。殿下,你能懂我在说什么。”
相墨怔怔的看着他,未掉的眼泪含在殷红眼眶里,竟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好久,睫毛颤了两下,垂下头,“太傅,我不知道……”
“殿下,克己复礼为仁,臣愿意教授你、陪着你,只要殿下不做出极过分的事,臣都会义无反顾的呆在殿下身边。”
相墨低着头闷声道:“……好。”
此后,相墨因腿伤而不能身赴前线,便推举“万重山”为将,平阳侯亲自督查过便安排了。
相墨退居幕后出谋划策,段轻舟则带兵领队,两人的行军身份完全颠倒过来。
……
齐国得知相墨重伤不能痊愈,又加大攻势,想一举击溃平阳侯。
奈何段轻舟天生将才,能力只比相墨高而不低。
在一片狼烟战火下,他骑着红鬃烈马同相景玉一路挥兵北上,不但保住了漠城,还取了对方少将的性命。
如此,这才堪堪平息了齐国边境的猖狂。
随后周齐各退一步,签订休战协约。
齐将萧定山提议,休战一月,周国应了。但这世界上哪有所谓的约定?兵不厌诈。
原本麒麟营是真心求和平、百姓稳定,可平阳侯这边违反约定突然出击攻城。
段轻舟不愿去,平阳侯便拿麒麟营所居的云州城威胁他,迫于无奈继续领兵。
可对方对平阳侯的品行极为了解,知道他惯会使诈,早就埋伏了人。
所谓合约,如果对方遵守的话是合约,如果不遵守,那就是个圈套。
三万精兵一半都没了,段轻舟也负伤而归,萧定山给他心口的那一剑让他昏迷了十多天。
幸好神格,命硬。
换做别人早就死了几回了。
醒来后,他便呆在军营中养伤。
从前一向是他照顾相墨,这下换青年照顾自己。竟有些不适应。
醒来,便是温热的一碗苦药送到唇边,“太傅,喝药吧。”
相墨坐在他榻前,自从他一病不起,好似又回到了从前那副乖巧又内敛的模样,让他感觉熟悉又安心。
温和的陪伴和悉心的照料,让他又恍惚觉得与记忆中的徒弟重合。
病了本就容易昏睡和幻觉,容易想起自己过往美好的记忆,他甚至都觉得方书年回来了。
有天他伤口感染加重,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仿佛又回到在玉坤山时。
画面里,风流浪子般的男人讽刺小徒弟不懂人间情爱,而对方回答“我比师尊懂”,男人感觉自己权威被挑战,非常跳脚,“你懂个屁,方书年你这个臭小子,小小年纪懂什么?”
相墨将军务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埋头处理时,听到了病榻上些许的笑声,立刻起来拖着痛腿走到榻前。
声音都焦急不已,“太傅!”
看到人还在昏迷,才看出太傅是在梦中。
病榻上的男人双眼紧闭昏睡着,苍白的脸上皱着眉头,嘴角上扬却是像在笑,像是陷入一个美好的回忆。
低低的梦呓,几乎听不见,“…你…懂个屁,书年,你这小子……”
书年……
听到这两个字像一把剪刀一样突然刺进青年心脏,然后旋转着,绞着肉,狠狠的扎下去。
痛的他双拳攥紧,指甲陷进肉里。
又是方书年!
太傅,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要在我最爱你的时候让我恨你?
太傅,太傅……
相墨扶着床榻的边缘,一手摸着男人的脸,虎口游离到他的白皙颈部,几乎要钳住,眼神阴沉又暗涌杀意,嘴里低声呢喃,“为什么?嗯?”
为什么要把我的好意全部糟践?
为什么要把我当你徒弟的替身?
你到底是谁?
我好恨你!
我杀了你,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死在一起。
锁喉的手指渐渐收紧。
就在他收紧手心,几乎要掐对方脖子到影响呼吸时,耳畔传来微弱的梦呓声,“殿下…信臣,臣…陪你……”
青年瞳孔一缩,手几乎被针扎似的松开,弹射出去,一个踉跄跌坐在软垫上。他惊恐万状抬头看着那修长脖颈上微红的掐痕,手指都在哆嗦。
他……他刚才,差点杀了太傅!
他最爱的人。
他差点杀了自己最爱的人!
刚才,恨意笼罩……全都变得模糊,只记得想要一起死,他,他疯了吗,怎么会这样……
就在他惊慌不已的时候,脑海中那消失几个月的魔物声音又响起,疯狂的轰炸他,“啧,怕什么?殉情多好?”
“他都只把你当个替代品,你还心疼他干什么?”
“杀了他,你不就不用这么痛苦的提心吊胆的整体战战兢兢害怕他抛下你?”
“他死了,就能永远留在你身边……”
“滚!”相墨捂着耳朵,本就惊慌失措,宽容那声音又源源不断的传进来,扰的他烦躁不已,怒火积攒着终于喷发。
“你再说太傅一句,迟早让你滚开我的身体!”
“哦?你可真爱段轻舟,小替身,可怜鬼,替代品。”魔物话语轻飘飘的,可一字一字都在往他伤口撒盐。
相墨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到桌案前,继续忙军务。
不顾脑海中的烦扰,他冷静下来。
思量许久,放下文件,忽然问:“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又想让我给你干什么?”
那魔物说,“杀一人。”
“我在战场上已经替你杀了一万人,你还想怎么样,不要得寸进尺!”几乎立刻反驳,语气怒不可遏。
紧接着,他便在心里冷笑,“我不会再做了,不会再受你的蛊惑!”
“你会的,你还是需要我的,你难道不要权力和王座了?”
“我都要。”相墨眼神微沉,在心里咬牙切齿的说着。
权力他想要,王座他也想要,段轻舟……亦是他的!
谁都抢不走!
方书年…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反正已经死了,死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