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夫妻的脸此时在季珩的脑海中无比清晰, 蜉蝣浓密纤长的睫毛，季时天生下压的唇角，连眉弓骨的弧度似乎都能映照于心。
季珩乍一看跟季教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细看就会发现, 他的眼睛跟母亲太像了——同样漂亮的丹凤眼, 钴蓝色的虹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从内眼角延伸而出的弧度轻轻一勾，勾勒出凌厉又扣人心弦的眼尾。
天光破晓, 季珩翅膀上青金色的磷粉洋洋洒洒, 驱除了周围一片区域的锈雾。他半阖着眼睛, 从上方投下的光束仿佛只愿意泼洒在他身上，偏爱他白皙的侧脸和湿润的眼角。
路息野唯恐惊到了这安静动人的场景, 轻轻伸出手握住了季珩的手, 慢慢把他牵引回船上，宛如给他递了个永不消失的锚。
“路息野……”季珩从路息野的手心转到后背, 死死抓住那里的布料，用力得手指泛白。有珍珠般的泪滴从他眼眸中凝聚、成型、砸下，砸进路息野的领口, 砸得路息野心尖直颤。
“别哭, 季珩, 季小珩, 怎么了，身上疼？还是什么？这大翅膀不是挺好看的，你要害怕加里上校看见，回去我就让他做记忆干扰……”
“我的、爸爸妈妈……”
路息野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哄：“嗯, 怎么了？想起什么来了？”
曾经蝶型仿生人和顶尖研究员的谈话声像绕梁不绝的音律，轻轻徜徉在季珩的耳畔：
“等这场战争结束后, 我们的孩子就能拥有光明正大的身份了。”
“嗯。等他长大，想去哪所学校，我就辞职去当他的老师，不好好学习就断了零花钱。”
“哈哈哈哈你控制欲也太强了吧，孩子会不高兴的！我更希望他当个手下有好多小弟的头领，呼风唤雨，一招手就有人给他倒水，可别跟他不会说话的爹一样。”
“那我希望他成绩能好一点，别像他论述总是不及格的妈一样。”
“喂喂喂，仗着我不敢打你是吧，过来，别躲……”
后来，仿生人引领战争，战争导致混乱，混乱饲育死亡……
研究员被囚困在静寂的牢笼，仿生人征战于无望的战场。有人对研究者说，只要你让你的恋人放弃，荣华富贵，学位名利，一切都会降临在你的口袋里；有人对仿生人说，只要你带领你的族群放弃，你个人的身份，你深爱的恋人，你的幸福再无其他仿生人可比。
研究员在冰凉的金属栏杆里掀起刻薄又嘲讽的笑，他说：“抱歉，我的口袋只有我的正义、我的信仰和我的知识，再没有贪婪的位置。”
仿生人一脚踢飞来人手里刺眼的白旗，她说：“放你的屁！再多说一个字我先毙了你！”
再后来，蜉蝣于灰烬里化茧，研究员在和平中辞职。他们各自被分裂成不完整的碎块，一个渴望着复仇，另一个盼望着重聚。
“但我现在才想起来，”季珩哽咽道，“我现在才想起来！！”
路息野慢慢展开季珩捏得死紧的拳头，与他十指相扣：“没关系，最好的时机就是当下。你现在还有我在身边，你爸妈在哪儿？需不需要我帮忙？”
季珩扇了扇翅膀，眼泪已经被擦得差不多了，只有眼圈一周依旧有些泛红：“嗯。我妈在星盗头子那里，我爸在组织第二次机械革命。”
路息野：“……哈？”
加里：“……哈？！”
——
“你你你，你小子可真是敢！”加里连飞船都来不及降落了，就在半空中悬停着对路息野瞪眼：“我一看那小子的翅膀就感觉不对，赶紧上报发现仿生人，上级让我赶紧备案，你猜怎么着？”
加里抖着手指着季珩：“他早就被备案过了！我说怎么最近中央对仿生人政策突然宽松了不少，连发现仿生人都是跟踪观察，原来是你搞的！监察人都写的你的名字！”
“闷不吭声干大事是吧！啊！真是个痴情种啊？直接推进时代变革了！”
季珩听不得有人骂路息野，本来安安静静坐在舱椅上看风景，这时候冷冷地说：“路息野没错，这是时代大趋势，你懂个……唔唔唔！”
后半句被路息野眼疾手快地捂住了。
喷火龙加里转身向季珩喷火：“还有你，仿生人了不起啊！这么高你都敢往下跳，爆炸还往里钻，怎么着，拍品是你妈啊！喜欢跳回去给你批几栋楼的天台，每天早上都给我跳！”
被捂着嘴的季珩只能用眼神跟加里决一死战，像豹子一样弓起了背，在路息野眼里充满了野性的可爱。
“加里上校，你看，这一切都是符合规定的。拍品追回是经过上级批准的，仿生人备案也是，现在即将起草仿生人权利书，你总不能干涉我的私人感情吧。”
路息野靠三寸不烂之舌安抚了一下加里的情绪，看了看季珩乖乖盘腿坐着，一点都没有要继续吵架的意思，于是也放开了季珩。
季珩面无表情，嘴巴刚见空气，立刻张开表演：“你个侦察兵唔唔唔……”
加里上校炸了。
“我就知道！！！你们都看不起侦察兵！！！侦察兵怎么了，侦察兵视力五点零，侦察兵拼图都比别人拼得快！你们战术指挥的狂什么狂！你们不就是能打一点儿，脑子转的聪明一点儿，综合素质强一点儿，其他还有什么！军校生把上校拷了很得意是不是，回去就跟我比找不同，我杀你三百关……”
路息野轻轻捂住了季珩的耳朵，安详地冲他比口型：“嘘，亲爱的。别再惹他了，好吗？”
季珩连忙伸手在嘴上比了个叉。
等加里冷静下来，才把飞船缓缓降落。地表炸开了一朵猩红的花，只剩一根金属腿骨，彰显主人的身份。
加里捏着鼻子拍照录档，出于人道主义将其用仪器收集整理，准备带回去放进墓园。
季珩跃到一根高高的金属柱上，入目尽是散落的工厂遗迹和雾蒙蒙看不到边界的深红锈尘。他不需要戴防毒面具，翅膀轻轻一抖就能将周围清出一片球状清洁区，不必担心锈蚀雾气对他可能产生的伤害。
路息野悄悄捻了些磷粉，结果整只手都在发光，根本藏不住，被季珩扑了一脸一身的磷粉，也省下了一只防毒面具。
旁边的加里羡慕地说：“你这翅膀可真够多功能的，能不能收起来啊？”
季珩说：“我试试。”
旁边的路息野手抬了一半，还是没来得及拦，季珩迅速向内折叠起翅膀，浓郁的锈蚀雾气铺面而来，马上把他呛了一下，季珩又“唰”地一下展开了翅膀。
路息野：“……”
加里：“……”
季珩还是对这翅膀的功能不太熟悉，净化磷粉对于他就像呼吸一样，是本能的运作，只有没了翅膀时才会发现周边的杂质居然多到离谱。
他瞪了加里上校一眼，狠狠地一翅膀，扇了加里一身磷粉。
“嘿嘿，面具不用戴了。”加里还有点高兴，乐淘淘地照了照镜子。
一边走，季珩一边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呢。”
“想知道啊？”路息野又摸了摸那大翅膀，惹得季珩敏感地抖抖肩胛，不悦地打了一下路息野的手。
季珩：“快说。”
“我发现你对我越来越不客气了啊，季小珩同学。”路息野收回手，说：“你知道人类天生是生物发光体，在黑暗里会发光吗？”
人类也可以发光？季珩摇了摇头，他并不知道。
“没见过。”
路息野说：“人类发出的光比肉眼所能接受到的光还要弱1000倍，你没见过是因为眼睛的捕光功能大致还是粘贴人类的模板，可能你父亲并不想让世界太过令你眼花缭乱。”
“嗯，但这和你能不能认出我有什么关系？”
“最开始是因为你在那个能量块销售视频的一只手，我觉得跟你的手很像，所以打算过来看看。”
路息野转头，看向季珩。季珩的周围一片洁净，干净得像个画中走出来的仙人。
“你的身体用的应该不是普通的材料吧？再加上我的眼睛经过特殊改造，对光线极其敏感，所以……”
“——你在我眼里一直都在发光啊。”
不管是面具之下的耳廓、白皙的脖颈还是裤脚轻轻露出的脚踝，只要是没被布料覆盖的地方，都在发着淡淡的奶白色光晕，极其柔和，极其通透。
季珩想起了曾经他认可的，也是导师说过的话：
“人类是感官动物，很多时候，眼睛会蒙蔽人类的大脑，让事情变成更符合你心意的结果。”
但路息野的眼睛，并不会蒙蔽他的大脑。
“这么说，”季珩猛然想到，“最开始在通往学校的维和白舰上，其实你对我的问话并不是偶然，对吧？”
骄矜贵气的少年俯视过来，眼神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样惊人的专注：
“同学——”
“我怎么没见过你？别是混上来的吧？”
嗯？飞船上怎么突然多了个亮晶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