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首席选拔没剩几天, 这段时间是其他人考察候选人最关键的一段时间,季珩能感觉到,整个年级的气氛跟之前完全不同了。
不管季珩去哪儿, 明里暗里总有人偷偷瞄他, 上课时的一举一动像被盯着, 连去个厕所都有人蹭在他后头跟着。
季珩停下脚步,转身凉凉地看着那人,也不说话, 目光像结了冰。
对方讪讪停下脚步, 也不跟了, 后退一步亮出空空如也的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想问问你, 路息野呢?”
任谁都看得出来,路息野总爱跟季珩一块儿。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路息野能跟季珩玩得这么好, 早上起床去人家宿舍门口等着,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不说,还要互看笔记、同步训练。
很多人看在眼里, 急在心里。
看路息野也不像个傻的, 跟谁关系好不行, 非得跟季珩纠缠不清?
首席之位只有一个, 凭路息野的家世声望,就算之前入学测试低了那么一名,也有大把的人会因着他响当当的名头票他,他们这个支持派系本身是有着傲立于很多候选者的绝对优势的。
但就唯独除了一个——眼前这一个——季珩。
这家伙不知道是哪地方出来的黑马, 实力强劲不说,外貌、品性都挑不出错, 待人接物差了点反而是有种跟普通人拉开距离的神秘感和酷劲儿,连不够出彩的家世都变成平民派支持他的优势。
只要是个人,拿脚指头都能想到,是平民多,还是贵门多。
一般而言,一个年级的首席就意味着未来整届学生的未来倾向,所有外出任务是首席前去交涉,人心天生生在胸中靠左,不管是谁当上首席,所有的事件处理肯定会向自己所代表的团体倾斜,不可能一碗水端平。
跟很多按资历选人的普通学生不一样,有些孩子生在勾心斗角的权谋家庭,内心的一杆秤早早就建造成型,知道要选择能给自己争取利益的首席。
这届候选人的种子选手身份太过清晰,路息野权势加身,季珩毫无背景,几乎是明晃晃地代表了金银两派。
而在这种至关重要的考察期,路息野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一整天都没现身!
这人用怀疑的眼神扫视季珩,想,这真不怪他阴谋论,一直跟季珩呆在一起的路息野却在竞选之前神秘失踪,说跟季珩这另一竞选人没关系,谁信啊?
季珩偏了偏头,头发轻轻划过玉白''精致的下颌,不知怎的,像在那人神经末梢掠过一点儿,几乎没办法直视这张太有冲击性的脸。
那人把目光移开,心头不知道为什么漫上一丝尴尬,自己跟着人进厕所这事儿似乎做的确实不地道,不怪人家生气。
然后他听见季珩说:“路息野死了,我干的。”
这人大为惊骇,以一种差点要把脖子拧断的力度转过头来,抖着嘴唇,头脑一片空白,只是凭本能开了录音,说:“你,你……再说一遍!”
季珩看了一眼他非常明显的手部动作,懒得再吓他,说:“我骗你的。路息野有事出校了,再活一百年没问题。”
意识缓缓倒灌进大脑,他动了动发痛的脖子,低声喃喃:“活着好啊,活着好啊……等等,所以你刚刚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季珩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进厕所了。
“邪了门了……”这人挠挠后脑勺,“……他原来也会开玩笑啊?”
“唉等会儿!路息野是什么事非得现在出校啊!喂!你理理我啊!”
“路息野走了,你可得小心点儿……!”
季珩又从厕所出来,反手关门,把还想继续跟着他的人关了进去,走了。
他一个人走在教学楼长廊里,目不斜视,沐浴着所有人打量的目光,肩背挺直,衣摆都像带着仙气儿。
季珩走路很快,往常他旁边会有个步子慢悠悠的家伙,总是闲得无聊一样卷两下他的发尾、拽拽他的袖口,用无聊的小动作引过来不悦的一瞥之后,再懒洋洋地说:“季同学,走慢点嘛——”
那尾音仿佛绕了几个圈儿后牢牢把季珩缠住,让季珩不得不放慢步子,看上去就像在遛弯了。那些原来看他行步如风,不敢上前搭话的人也能过去说上两句。
但今天那个人并不在,季珩又变成了一个人。
身边有点空,触手可及的人不在了,空气好像都有点泛凉。
季珩看上去眸色剔透,什么都没想,但却在回味着那句“路息野走了,你可得小心点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这话,关之奕他们说,隔壁的徐麾拉面说,连路息野走之前也这么说。
路息野走得很急,他不是不知道首席竞选的重要性,必须拿出态度,但他要办的事也是不容耽搁的——他得去检查一下身体。
机械身躯可没什么忍一忍说不定就能过去的说法,机械师告诉你哪天去检查就必须得去,不去试试,从指甲盖到心脏尖儿都能一块罢工。
他临走前全跟季珩待在一起了,从首席竞选的意义说到历任的口号,从支持者可能的想法说到如何准备演讲,最后说得嗓音喑哑,被季珩递了杯水。
路息野喝着季珩给的水,明明没味,却觉得甜的像被放了糖,心里熨帖得不行。他又嘱咐道:“我走了以后你记得小心点儿……”
“行了,”路息野的嗓子像被扯起来说话,季珩听得不舒服,冷冽地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别说话。”
路息野也就不说话了。他一个劲地看着季珩,把不在意别人眼光的季珩看得都有些不自在。
因为那个眼神,季珩把“小心点儿”记得特别深。
但是,他到底要小心什么呢?
————
路上将侧头看了路息野一眼,他自从上了飞船就没说一句话,一直偏头望着窗外,动也不动。
非常不像那个没事就跟老爸打辨两句的臭小子。
路上将冷不丁问:“看上哪颗星星了?”
“不是星星……”路息野话说出口才觉得要遭,回头就看见那个人精已经挑高了眉。
“不是星星,那就是人了?”
路息野的面部轮廓、眼睛鼻子跟路上将很像,此刻两张有七八分像的俊脸对着,双双似笑非笑,气氛诡谲。
路息野没好气地说:“看舱窗上我的脸呢,怎么?这都不让看?”
路上将不假思索:“那你不如看我,不仅跟你像,还是你的高配。”
“拉倒吧,”路息野说,“您那嘴角不知道被手动提了多少次了,还没扬起来呢?”
虽然路息野大部分跟路上将长得像,但一张柔软微勾的嘴是随了母亲,一定程度上让路息野不那么压迫感外露,不管性格如何,反正显得亲人不少。
小时候路息野见人就笑,没少被夸过嘴长得真好。
“不提这个了啊,”狡猾的成年人一被戳到痛处就喜欢转移话题,“一会儿送你去检查身体,完了之后你妈等着你,跟她说说话吧。”
一场绑架过后留下心理后遗症的不仅仅是路息野自己,还有他的父母。
路上将完全推翻之前给路息野设计的循序渐进的训练过程,饶是给路息野找了顶尖机械师打造身躯也要让他复健、训练,把路息野从固步自封放弃自我的困境中拉出来,他告诉路息野,通过机械可以重新掌握强于他人的力量,就算可能花费无法预估的时间和金钱,他也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云岫则更为敏感,她早早感知到路息野的心理问题,一直在为其寻求心理医生,心理医生遭到路息野抵触后自学心理;每次路息野出远门的时候,必须定期给他拨去通讯,听到路息野平平安安的声音才能安心下来。
他们只有也只会有路息野这一个孩子,他们希望路息野能走出来,继续奔着他原先的光明前途去。
“我会的。”路息野说。
他从最开始在漆黑的空间里被歹徒残害时没怨恨父母,未来更不可能怨恨父母。
他知道导致那场行动的根源不在父母也不在自身,而是在混乱的环境。
他也知道自己身份的价值,决心一定要改变什么东西。
路息野进了操作室,与其说是身体检查,不如说是身体维修。
他身上所有磨损之处会被拆卸下来,换上崭新的部件,这期间全身的人造神经线会被关闭,什么也感受不到,状似虚无。
这也是路息野最讨厌的。
无能为力、任人摆布、意识活跃、感官虚无……
路息野无法在这种状态下睡去,觉得自己已经只剩下了一团纠纠缠缠的思维,再睡过去那真就毫无存在了。
等到装好一切,路息野摁了摁自己新换的眼睛,神情是其他时刻都没有过的阴郁。
很多人对他的印象都是矜贵且彬彬有礼的,只有给他维修的机械师们从没得到过他一次面无表情之外的神情。
路息野走出去,果不其然看到母亲正坐在等候区担忧地望着这边,看见他,站起来温声让他过去。
云岫外表上是个非常温婉的女人,只有见过她唇枪舌战的人才能发现她状似柔弱身躯之下潜藏着的柔韧而又强盛蓬勃的力量。
路息野的时间很赶,一会儿就要回到学校,于是坐到她旁边,轻轻倚靠着母亲柔软的肩膀,露出个笑:“妈妈。”
云岫轻轻给他揉着太阳穴,应了一声,温柔平和,她把自己全部的柔软都给了家庭。
“学校生活怎么样?”
“很不错,教学质量很好,风气不错,考试都能应付。”
“有没有认识新朋友?”
“有,特别有趣的小朋友,你还记得之前网教中心我那个同桌吗?就是他,居然还能重新遇到……”
云岫安安静静地听着,嘴角勾起,像是天生的,也像是被路息野说的话引笑的。
等路息野絮絮叨叨说完,她才轻轻开口:“那这个小同学,是仿生人吗?”
路息野睁开了眼,跟云岫温柔的眼眸对视。
“别太激动,息野。我知道你根本不想透露什么,那是对你很重要的人,但是我猜到了你行为的动机。”她揉了揉路息野的头,“你告诉妈妈,妈妈会跟你一起想办法……不要老想着自己解决所有事,跟你爸爸一个样。”
“我没法给你太多保证,但我可以说,联邦对仿生人的态度正在改变。”
路息野感觉头脑轻飘飘的,自己已经做好准备走上一条布满荆棘困难无比的路径,却突然发现这条路平坦安宁……
他还是说:“对不起,我做事还是欠考虑了,下次不会这样。”
云岫更加心疼这个孩子了,她轻叹:“因为你潜意识里觉得爸爸妈妈可以信任,才会这样对我们说的。你甚至引了好几篇仿生人论文……没关系,可以跟我说更多他的事吗?”
路息野顿了顿:“我得问一下他的意见。”
他还得为自己想当然的不稳妥行为道歉。
云岫说:“那有没有暂时不用问他的意见的,比较普通的东西?”
路息野思考了一下:“嗯,有,就是我喜欢他……”
云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