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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景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那段日子对他来说，好像融合成了一整块，像一滩粘稠的液体，流动缓慢，又难以区分更小的单位。他被包裹其中，等待什么把他从其中拽出来。
那些医生把他翻来覆去的研究，给他播放机器人的发展历史，展示机器人的每一个零件，他们试图让他搞清楚机器人与人类的区别。然而，在杭景的思想还没有成熟之际，他就已经被灌输了这一切，那时候他都没有被塑造，又遑论现在。甚至他们似乎忘了，他是机器人研究院的成员。谁会比他更懂机器人？
他麻木地承受着这些洗脑，内心却坚定如磐石，没有任何一丝怀疑与动摇，他的心灵被更重要的一些事情占满，因而哪怕被这些医生像被子一样捂住，他的心灵也一样刀枪不入。
一个月后，他被带出了贺庭的别墅。
人脑-正子脑联合实验室的诸位成员端坐在台下。杭景看到了父亲。杭楚泽形容消瘦萎靡。
自上一次的抗议风波之后，联合实验室“上帝计划”搁浅了一阵，最终还是在贺庭力排众难的推动下恢复。但他们在等一个传闻中的新成果，据说，这个成果将会使“上帝计划”进入真正可落实的阶段。
他们都目光灼灼地瞧着台上的青年，甚至他看起来不像一个青年，而是一个少年，他真的太年轻了。
年轻到几乎没有人敢相信他能对“上帝计划”做出什么关键贡献。他也太漂亮了，漂亮到很多人都难以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学术成果上，稍稍不留神，思绪便八卦到那出逃婚轶事中去了。
现在，这个年轻人在台上说道：“我没有任何书面材料可以提供。关于‘微空间力场’的一切，我会口述给各位。但在我公开这一切之前，我要见到机器人PB04-1030。”
他涣散的目光在一瞬间聚焦，直射台下主位的贺庭。
贺庭屈指敲了敲桌子，接着，会议室的门便被敲响了。
“进来。”贺庭说道。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杭景猛地扭头，只见他最熟悉的机器人身姿挺拔地出现在室外明亮的光线之中。
杭景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掌心，才克制出没有哭出来。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天赐。
他的身体已经复原，看不出任何受伤的痕迹，他的步履也非常从容，没有丝毫崩坏的迹象。
但他没有看他。
这个以往视线总不离他的机器人，此刻像是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人似的，目不斜视地走到了贺庭身边，像一个寻常仆人那样微微欠身，等待贺庭的吩咐。
贺庭抬了抬下巴，“为台上那位主人介绍一下你的运转情况吧。”
天赐这才转过身，他的语调平稳，语速适中，语气不带任何情绪，“PB04-1030正子脑于两天前完成了最新一轮维护，修复了已知的12处BUG，载腔初步修复完成，但因损伤严重，部分负重任务执行受限，其余功能运转正常，目前正以贺庭先生私人机器人的身份，服役于亚洲高等研究院，如果您的科研项目有需要用到正子脑或者载腔的地方，可以提交申请。”
杭景眼眶通红。他知道，他们一定会改造天赐，会压缩他的灵魂，让他彻底成为一个武器、一个工具，他们会让他忘记他，忘记所有的悸动与爱意。纵使他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天赐再一次否定了自己的人类灵魂，看到天赐把他当成一个陌生的、普通的人类，他依旧心如刀绞。
连日进食不足，心神耗尽，他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勉强倚靠演讲台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他不能倒下，他也……绝不认输。只要天赐，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还生活在他生活的这个世界上，一切……就都不会走到尽头！
他咬紧牙关，努力维持着面容的肃穆与镇定，“我知道了，谢谢你，请去休息吧。”
八卦中心的一个人类和一个机器人就在台上，这是近来最热的话题，从世界网渗出的蛛丝马迹，已经被放大成一个精彩绝伦的荒诞故事，在科学家们的茶余饭后被咀嚼无数次。
当听到两个主角终于要碰面了，他们期待着能看到相当精彩的一幕。一个和机器人情人私奔的人类，一个据说能够和人类表白的机器人，真是妙趣横生。
然而，人类没有痛哭流涕，机器人也不过是寻常机器人的样子。主角没有失控，冲突没有爆发，没有任何戏剧效果。
科学家们兴致缺缺地收起了八卦之心，思绪重新回到了此次会议的主题之中。
然而就在大家失望之际，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包括杭景，谁也没有发现，在机器人与杭景对视的那一瞬，它的目光灼热了一秒。
如果此时有一台解构仪与其正子脑连接，机研院的人们就会发现，那些明明已经清除干净的红斑，在机器人与人类对视的那一刻，骤然燃烧起来，转眼便如飓风，重新席卷了机器人的正子脑。
而那些本被视作寻常正子脑存储数据的一切经历，再度成为他的宝贵回忆。
于是那些无人注意的细节被无限放大，他察觉到他的消瘦、虚弱与悲伤，还有他身上暗藏的那股惊人力量，以及隐忍。机器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学习了后者，它没有多余动作，也没有刻意回忆与思考，它维持着来时的平静，深深地看了最后一眼他挚爱的小主人，然后踏着平稳步伐，离开了会议室。
杭景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天赐的背影移开，直视贺庭，“正如这位机器人所言，他对研究院的有着很重要的作用。我接下来公开的‘微空间力场’，无论是理论还是应用，每一个环节都需要PB04-1030的参与，同时如果我本人继续参与‘上帝计划’，在其间的任何阶段，我都需要他的协助。首席先生，我希望你能保证PB04-1030全程参与计划，并保证它的安全和正常运转。”
上帝计划啊，对于在座的这些上等人而言是何等的诱惑。曾经贺庭冠冕堂皇地表明这只是杭楚泽的愿望，现在不照样把天赐作为要挟的筹码，来逼迫杭景公开成果。当“永生”真的可以触碰到的时候，有多少人能拒绝生命与意识的长存，真正反对的，不过是那些得不到的人罢了。
经过这么多的风浪，杭景也不再是一张白纸，他知道，在贺庭的权力之下，他渺小如蝼蚁，要想保证天赐的安全，必须让天赐嵌入到“上帝计划”中，并且必须无可替代。
杭景用了这被关的一个月时间，改良了他原先关于“微空间力场”的发现与构想。最初，他不愿让天赐过多地牵扯到“上帝计划”中，这很有可能会让人们看到天赐的力量，从而使他成为不同利益集团觊觎的对象——就如他在浑然不知地情况下，就被拉入了“上帝计划”之中。
但现在他要反其道而行之。
只要贺庭点头，公开做出承诺，他就会让这些人看看，他们所不屑一顾的机器人，将在“上帝计划”中占据怎样重要的地位。
贺庭泰然自若，“当然。虽然杭楚泽院长已经把机器人第一主人的身份转让给我，但身为亚研院的最高领导者，我很乐意让我的机器人为人类科学服务。”
杭景主动忽略他这话中所可以传达的多余信息，他点了点头，以非凡的记忆力，口述了“微空间力场”的一切。起初人们对他的口头报告报以极大怀疑。
但这场长达2个小时的报告结束之后，他们扑在记录下来的文字报告中，发现整个理论和验证过程，没有任何一处逻辑、推导、证明、数据上的错误。
也是在这一天，人类第一次触碰到了意识的本质。
联合实验室如同被核弹引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