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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忍耐呢?为什么要这么不快乐?既然天赐都能把自己定义成一个成人用品,那他又要坚持或抵抗什么?命令他就好了啊,逼迫他就好了啊,不谈情,不谈爱,就要快乐,有什么不可以。
他推开了卧室门,紧接着又走到浴室门口,他还没说话,天赐迟缓地、湿漉漉地扭头看过来。好多水流从他发丝里蜿蜒而下,雾蒙蒙的一双眼里,迟疑、迷茫、隐忍,不知为何,他这副模样似乎脆弱。
走近了,杭景才发现,喷洒出来的水流带着不正常的寒意,天赐身体的温度被急剧降低,而他双腿间的性器也高高立起,天赐的双手却垂在身侧,没有给它一丝同情。
于是杭景知道,自己在隔壁做的事情天赐听得一清二楚。他心里忽然平和了一些,定定瞧了天赐一眼,便猝然伸手,就要握住天赐的阴茎。
但机器人的反应远胜于他,立即伸手握住了杭景的手腕,他摇了摇头,说:“不要弄脏您的手,您去休息吧!”
杭景漠然道:“你管我要怎么脏,我是为了我自己。你不是听到了吗?我现在有生理需求。怎么?你不愿意满足我的需求?”
天赐的额角和脖颈的青筋都骤然跳了一下。当然,他知道,小主人需要他。但是,他不能像上次那样不清醒了,不能再假借小主人之需纵自己之欲。
他轻声道:“如果我不能看到更远处潜伏的伤害,而执行您的命令,那么一方面我违背了杭楚泽院长的命令,另一方面,也会给您以诱导和误导,再造成您的误解或……错觉,而后就会引发一些潜在的伤害。那么,我会崩坏的,崩坏的话,就不能给您最好的体验了。而且最近,我的崩坏状态很奇怪,您也……看到了,您还是不要再看到的好。”
杭景内心竟没什么波澜,麻木到不感到意外了,也没什么心痛,他点了点头,说:“你竟然连威胁都学会了。行,那算了。情趣用品店里有一千个一万个可以替代你的,或者就再找一个真正的人类吧,喜欢我的人那么多,比你帅又比你贴心的也不少。”
他说罢,转身离开,没看到机器人的青筋一根根鼓胀,双拳紧握。
“您的身体不能给别人看!”在杭景在走至门口的时候,天赐喊道。
“放心,总会有人不嫌弃我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也要保护好自己。”
“不需要吧,到时候你再‘清除’一下不就好了,反正那是你最擅长的。”
杭景走了。
天赐才刚刚从一阵短暂的崩坏中组装回自己的身体,现在又有些克制不住了,他瞧着自己的身躯,哪里都觉得碍眼,哪里都觉得怪异。他找了不知多少遍了,什么都没找到,反而让他越发意识到,这副没有生命的身躯,每一处都显得僵硬而丑陋。
杭景只在家中度过了一个夜晚,第二天就匆匆回学校了。住在别墅三楼客房的贺庭下楼时,发现天赐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
天赐抱歉地解释一番。
贺庭笑了笑说:“以你主人的安全优先,你护送他去学校是应该的,不用在意我。”
天赐没有点头,只是定定站着。
“你似乎很拘谨。既然出了实验室,来到这里,那么我与杭景就在同样的位置,你把我当成……他真正的同学就可以。”
……
“不用担心。杭院长永远是你的第一主人,我不会干预,只要你守好机器人的本分,不会做出危害人类的事情。”
天赐终于回答说:“我不会伤害人类。”
贺庭走向餐桌,那里准备的两份早餐,通通没有动过。
贺庭若有所思地望着其中一份中早已冷掉的、花朵形状的煎蛋,忽然又道:“你和你的小主人还没和解么?”
*
学校里机器人历史学的教师挺多,但理论学的只有一个。一直以来,杭景都质疑他的从业资格与机器人学理论的专业程度,怀疑在多年没有报考机器人学的情况下,此岗位只不过是个特设的闲职。
在过去几年里发生多次争执以后,杭景已经彻底明白,与这位心存偏见、精神还颇有点问题的机器人学老师做任何探讨,都是对牛弹琴,白费力气,自找气受。
但毕竟这一届决心考机器人学研究院的只杭景一个,而每天在自习室答疑又是教师本职,故而只要杭景选择自习室,便不得不和这位老人家共处一室。
井水本不犯河水,但杭景不过是情不自禁地呢喃了一声“狗屎的三大法则。”便惹得那老先生暴跳如雷,揪着他的衣领要带他去校长办公室,说:“不要以为你父亲是机器人的老大你就为所欲为,就算是你父亲都不可能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杭景翻了个白眼,挥开那只枯手,也不和他争辩,直接换了阵地。
图书馆不如自习室清静,但前提是这个老头不聒噪。杭景决定未来一段日子都泡在图书馆了。
其实恰恰从这里可以看出,杭景就是机器人学的天才,虽然还在学校,但在机器人学的上层圈子里,靠着这两年的两篇论文,杭景也算是崭露头角,而这些并非几乎都是单凭他一己之力,机器人学的老师只在最初给过他一些启蒙,而他的父亲半年才与他联系一次,全程从不涉及机器人学的问题。
然而,可能也正是因为受到其他学者的直接影响较小,杭景对机器人学自有一套理解,因此也才催生了一些旁人看来大逆不道的想法。
任何学说、理论都视三大法则为不可撼动的基石,没有一个正子脑能在未内设三大法则的情况下而建立。
沿着正子脑技术这条路创造出的机器人一直发展如今,从没有出现一个逃脱法则的例子。
所谓的三大法则,其实同样是一串方程式,只不过这串方程式被层层嵌套于数片方程式汪洋之中,难以捕捉,分辨。甚至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样子,除了那位早已作古的机器人之父——发明出正子脑的科学家。
基于此,目前所有的学者都一致认为,法则是不可能撼动的。法则一旦被撼动,那么正子脑也不可能存在。
杭景却乐观地认为:这仅仅是那些机器人学学者,维护人类利益,为了杜绝机器人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可能,从来不会去尝试罢了。
那他为什么不能去尝试一下呢?
他必须去尝试。否则天赐永远不可能是他自己。原罪不是天赐,不是他机器人的身份,而是这该死的三大法则——当中的第一第二法则,让天赐无论做出多么类人的改造,却永远也没有人的本质。
所以杭楚泽随随便便就能改造他,可能只需要植入一个方程式,就能使天赐不爱他,甚至一个听起来合理实则荒唐的理由,就能让天赐放弃生命。
而且天赐自己,也从不直面他自己的感受,就像明明硬得那么厉害了,还要用法则给自己洗脑。
天赐没有自由。只要法则存在,机器人就没有自由。
钢笔划破了纸张,“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几个字被他写得发狠,忽地,耳边落下一声轻叹:“机器人有些可怜,对么?”
一阵凉意沿着脊柱向上,从而后蹿过,杭景一惊,抖了一下。
“抱歉,不是故意吓您。”贺庭歉意地笑了一下,在杭景对面坐下,“看来您思考得很出神。”
有一阵子了,杭景时常察觉到,有一道灼人的视线在暗中盯着他,当他回过头去,那股视线的压力又骤然消失,只看见贺庭远远地跟在后头,露出谦和的笑容。
杭景总觉得是贺庭在看他,可对方从来没有什么越轨之举。
虽然彼此都没有明确提起过,但杭景觉得贺庭是知晓天赐机器人身份的,其实他有些不敢想象,父亲一直对外隐瞒的秘密会告知一个外人。
这个贺庭一定非常受父亲信任。或许他来这里是为了监视自己也不定,什么学习机器人学、重新参加选拔考试,没准只是个幌子。他明明已经是杭楚泽的学生了,已经在机器人学院工作了,为什么还要重新参加选拔呢?
总之,杭楚泽的这个学生,总有些不太对劲。杭景因此越发不喜欢他。
而现在,虽然他的用语是对机器人的同情,但杭景不会因为一句话就认为他并非心存偏见。就算是杭楚泽本人都是一副不屑机器人的样子。他想去的那个地方,集中了世界上最懂机器人的人,但也未必有多少人能对机器人客观公正。
杭景没理他,划掉了稿纸上的“机器人三大法则”几个字,接着先前的计算继续写下去。
贺庭却坐到了他对面,“您和天赐吵架了吧?好像从它回来之后,你们之间一直都不愉快。我本以为你们重逢会很高兴的。毕竟测试的时候,一提到您的名字,它的正子脑的活跃度都会提升好几倍。您对他很重要。”
果然!他知道天赐的身份!
而且只是三言两语,贺庭还传达出一个意思:天赐在实验室的经历中,他可能全部或部分地参与过。
不管他有什么言外的企图,杭景都不得不上钩了。他完全肯定杭楚泽对天赐做出了调整,那么如果他向天赐询问,大概率无法得到真实的答案。而通过贺庭,反倒是个可能性更高的途径。
他让自己的表情和语气尽量冷静一些,“除了测试,杭楚泽还对他做了什么?”
贺庭笑了一下,慢悠悠地岔开话题,“就这么对杭院长直呼其名吗?说实话,你们是我见过的最亲近的父子了,我从没见过哪个小孩这么渴望和自己父亲通讯。”。
不仅仅是天赐了!就连他自己甚至都被这个人留意着!连这些他与父亲的视讯,都在这个人的掌握之中。杭景感到不安。
贺庭却紧跟着解释道:“有一次正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杭楚泽院长为了接您的视讯,竟然直接暂停了会议。这么好的父子感情在联邦里真是很罕见。”
杭景说:“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您知道天赐发生些什么,希望您能告诉我。”
“我对这个机器人的了解,还不如我对您的了解。”
杭景觉得可笑:“我记得您之前就是在机器人研究院工作。”
“那也不代表我能接触它。”
“您刚刚也说了,您曾在天赐所在的实验室。”
“您怎么能断定那个实验室是以研究天赐为核心的呢?说不定我另有任务。”
杭景本已对他莫名其妙地狡辩感到厌烦,这时耳朵却动了动,留心了一下他这句话。
贺庭又道:“其实想知道天赐发生了什么很简单——您认为它有了变化忙些是么?它的载腔完好无损,也不多不少,那么一个机器人能出现的变化,必然只有正子脑中。而要了解正子脑的变化,最好的手段您一定很清楚吧。”
他撑着下巴,不做声了,注视着杭景,微带笑意。
杭景紧抿嘴唇,先移开了视线,不接话。
等待了片刻后,贺庭看向窗外,说:“人类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杭景心里用这句话回敬过去。他感觉到贺庭话里有话。他一直不正面回答问题,自行衍生出其他话题,似乎刻意引导着杭景去关注别的什么。
“脑机接口技术发展了两百年,进展也只是浮于表面。大脑甚至比太空更难以探索,直到正子腔被您父亲创造出来,人脑才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解读。
“但即使如此,人脑绝大部分还没能被探索。相比之下,机器人就显得坦诚而纯粹,借助一个扫描设备,就可以了解它的全部。您想试试吗?或许就能解答您关于天赐的问题。”
……
杭景放下笔,抬起头。
二人目光相接。贺庭的目光微微炽热。
……
“我可以送给您一台小型正子脑扫描仪。”
“……联邦管制的科研设备,您能送给我?”
贺庭微微一笑:“只要您想要。”